第十三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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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人,在绝境之中,真诚、无条件信任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明朝的道路就此确定,不妥协,不退让。
相应的结果也很确定,皇太极带着兵,再次攻入关内,开始抢掠。
这次入关的,可谓豪华阵容,清朝最能打的几个,包括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岳托,全都来了,只用三天,就打到密云,京城再度戒严。
要对付猛人,只能靠猛人,崇祯随即调祖大寿进京,同时,他还命令陕西的孙传庭、山东的刘泽清进京拉兄弟一把。总之,最能打仗的人,他基本都调来了。
但问题在于,祖大寿、孙传庭这类人,虽然能力很强,但有个问题――不大服管。特别是祖大寿,自从袁崇焕死后,他基本上就算是脱离了组织,谁当总督,都不敢管他,当然,他也不服管。
对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崇祯很愤怒,但后果不严重,毕竟能打的就这几个,你要把他办了,自己提着长矛上阵?
但不管终究是不行的,崇祯决定,找一个人,当前敌总指挥。
这个人必须能力强、战功多、威望高,威到祖大寿等猛人服气,且就在京城附近,说用就能用。
满足以上条件的唯一答案,是卢象�N。
崇祯十一年(1638),卢象�N到京城赴任。
他赶到京城,本来想马上找皇帝报到,然而同僚打量他后,问:“你想干吗?”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这位仁兄来的时候,父亲刚刚去世,尚在奔丧,所以没穿制服,披麻戴孝,还穿着草鞋。如果这身行头进宫,皇帝坐正中间,他跪下磕头,旁边站一堆人,实在太像灵堂。
换了身衣服,见到了崇祯,崇祯问,现而今,怎么办?
卢象�N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只说了一句话:主战!
站在他身边的这两人,分别是杨嗣昌、高起潜。
这个举动的意思是,知道你们玩猫腻,就这么着!
据说当时杨嗣昌的脸都气白了。
崇祯倒很机灵,马上出来打圆场,说和谈的事,那都是谣传,是路边社,压根儿没事。
卢象�N说,那好,我即刻上阵。
第二天,卢象�N赴前线就任,就在这一天,他收到了崇祯送来的战马、武器。
其实崇祯送来这些东西,只是看他远道而来,意思意思。
然而,卢象�N感动了,他说,以死报国!
就如同九年前,没有命令,无人知晓,他依然率军保卫京城。
他始终是个单纯的人。
几天后,卢象�N得知,清军已经逼近通州,威胁京城。
当时他的手下,只有三万多人,大致是清军的一半,而且此次出战的,都是清军主力,要真死磕,估计是要休息的,所以大多数识时务的明军将领都很消停,能不动就不动。
然而,卢象�N不识时务,他分析形势后,决心出战。
卢象�N虽然单纯,但不蠢,他明白,要打,白天是干不动的,只能晚上摸黑去,夜袭。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士兵出发前,他下达了一条名垂青史的军令:
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喘汗!违者斩!
趁着夜色,卢象�N向着清军营帐,发起了进攻。
进攻非常顺利,清军果然没有提防,损失惨重,正当战况顺利进行之时,卢象�N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的后军没有了。
按照约定,前军进攻之后,后军应尽快跟上,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后军,虽然现在还能打,但毕竟是趁人不备,打了一闷棍,等人家醒过来,就不好办了,无奈之下,只能率前军撤退。
卢象�N决定夜袭时,高起潜就在现场。
作为监军太监,高起潜并没有表示强烈反对,他只是说,路途遥远,很难成功,卢象�N坚持,他也就不说了。
但这人不但人阴(太监),人品也阴,暗地里调走了卢象�N的部队,搞得卢总督白忙活半天。
差点儿把命搭上的卢象�N气急败坏,知道是高起潜搞事,极为愤怒,立马去找了杨嗣昌。
这个举动充分说明,卢总督虽然单纯,脑袋还很好使,他知道高起潜是皇帝身边的太监,且文化低,没法讲道理,要讲理,只能找杨嗣昌。
在杨嗣昌看来,卢象�N是个死脑筋,没开窍,所以见面的时候,他就给卢象�N上了堂思想教育课,告诉他,议和是权宜之计,是伟大的、是光荣的。
卢象�N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杨嗣昌闭上了嘴。
这句话也告诉我们,单纯的卢象�N,有时似乎也不单纯。
“我手领上方宝剑,身负重任,如果议和,当年袁崇焕的命运,就要轮到我的头上!”
袁崇焕这辈子最失败的地方,就是不讲政治,相比而言,卢象�N很有进步。
九年前,他在北京城下,亲眼看到了袁崇焕的下场,那一幕,在他的心里,种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很清楚,如果议和,再被朝里那帮言官扯几句,汉奸叛徒的罪名,绝对是没个跑。
与其死在刑场,不如死在战场,他下定了决心。
杨嗣昌也急了,当即大喝一声:你要这么说,就用上方宝剑杀我!
卢象�N毫不示弱:
要杀也是杀我,关你何事?如今,只求拼死报国!
杨嗣昌沉默了,他明白,这是卢象�N的最后选择。
卢象�N想报国,但比较恶搞的是,崇祯不让。
事实上,卢象�N对形势的分析是很准确的,因为夜袭失败,朝廷里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言官正准备弹劾他,汉奸、内奸之类的说法也开始流传,如果他同意和谈,估计早就被拉出去一刀了。
更麻烦的是,崇祯也生气了,因为卢象�N上任以来,清军依然嚣张,多处城池被攻陷,打算换个人用用。
此时,一位名叫刘宇亮的人站了出来,说,我去。
刘宇亮,时任内阁首辅,朝廷重臣,国难如此,实在看不下去,极为激动,所以站了出来。
崇祯非常高兴,大大地夸奖了刘大人几句。
等皇帝大人高兴完了,刘大人终于说出了话的下半句:我去,阅兵。
崇祯感觉很抑郁,好不容易站出来,搞得这么激动,竟然是涮我玩的?
其实这也不怪刘首辅,毕竟他从没打过仗,偶尔激动,以身报国,激动完了,回家睡觉,误会而已。
但崇祯生气了,生气的结果就是,他决定让刘首辅激动到底,一定要他去督师。
关键时刻,杨嗣昌出面了。
杨嗣昌之所以出头,并非是他跟刘首辅有什么交情,实在是刘首辅太差,太没水平,让这号人去带兵,他自己死了倒没啥,可惜了兵。
所以他向皇帝建议,刘首辅就让他回去吧。目前在京城里,能当督师的,只有一个人。
崇祯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不想用。
杨嗣昌坚持,这是唯一人选。
崇祯最终同意了。
三天后,卢象�N再次上任。
此时,清军的气势已经达到顶点,接连攻克城池,形势非常危急。
然而,卢象�N没有行动,他依然按兵未动。
因为此时他的手下,只有五千人,杨嗣昌讲道理,高起潜却不讲,阴人阴到底,调走了大部主力,留下的只有这些人。
打,只能是死路一条,卢象�N很犹豫。
就在这时,他得知了一个消息――高阳失陷了。
高阳,位处直隶(今河北),是个小县城,没兵,也没钱。然而,这个县城的失陷,却震惊了所有的人。
因为有个退休干部,就住在县城里,他的名字叫孙承宗。
他培养出了袁崇焕,构建了关宁防线,阻挡了清军几十年,熬得努尔哈赤(包括皇太极)都挂了,也没能啃动。无论怎么看,都够意思了。
心血、才华、战略、人才,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已经奉献了所有的一切,然而,他终将把报国之誓言,进行到人生的最后时刻。
清军进攻的时候,孙承宗七十六岁,城内并没有守军,也没有将领,更没有粮草,弹丸之地,不堪一击。
很明显,清军知道谁住在这里,所以他们并没有进攻,派出使者,耐心劝降,做对方的思想工作,对于这位超级牛人,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而孙承宗的态度,是这样的,清军到来的当天,他就带着全家二十多口人,上了城墙,开始坚守。
在其感召之下,城中数千百姓,无一人逃亡,准备迎敌。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想起黄道周,想起后来的卢象�N,想起这帮顽固不化的人,正如电影《集结号》里,在得知战友战死的消息后,男主角叹息一声的那句台词:
老八区教导队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死心眼。
黄道周和孙承宗应该不是教导队出来的,但确实是死心眼。
这种死心眼,在历史中的专用称谓,叫做――气节。
失望的清军发动了进攻,在坚守几天后,高阳失守,孙承宗被俘。
对于这位俘虏,清军给予了很高的礼遇,希望他能投降,当然,他们自己也知道,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孙承宗的一生
所以在被拒绝之后,他们毫无意外,只是开始商量,该如何处置此人。
按照寻常的规矩,应该是推出去杀掉,成全对方的忠义,比如文天祥等,都是这么办的。
然而,清军对于这位折磨了他们几十年的老对手,似乎崇拜到了极点,所以他们决定,给予他自尽的权利。
孙承宗接受了敌人的敬意,他整顿衣着,向北方叩头,然后,自尽而死。
这就是气节。
消息很快流传开来,举国悲痛。
崇祯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日,听说此事的卢象�N,终于下定了决心。
此前,他曾多次下令,希望高起潜部向他靠拢,合兵与清军作战,但高起潜毫不理会。而从杨嗣昌那里,他得知,自己将无法再得到任何支援。他的粮草已极度缺乏,兵力仅有五千,几近弹尽粮绝。
而清军的主力,就在他的驻地前方,兵力是他的十倍,锋芒正锐。
弄清眼前形势的卢象�N,走出了大营。
和孙承宗一样,他向着北方,行叩拜礼。
然后,他召集所有的部下,对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作战多年,身经几十战,无一败绩,今日弹尽粮绝,敌众我寡,而我决心已定,明日出战,愿战者随,愿走者留,但求以死报国,不求生还!
十二月二十一日,卢象�N率五千人,向前进发,所部皆从,无一人留守。
出发的时候,卢象�N身穿孝服,这意味着,他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前进至钜鹿时,遭遇清军主力部队,作战开始。
清军的人数,至今尚不清楚,根据史料推断,至少在三万以上,包围了卢象�N部。
面对强敌,卢象�N毫无畏惧,他列阵迎敌,与清军展开死战,双方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战况极为惨烈,卢象�N率部反复冲击,左冲右突,清军损失极大。
在这天临近夜晚的时候,卢象�N明白,败局已定了,他的火炮、箭矢已经全部用尽,所部人马所剩无几。
但他依然挥舞马刀,继续战斗,为了他最后的选择。
然后,清朝官员编写的史料告诉我们,他非常顽强,他身中四箭、三刀,依然奋战。他也很勇敢,自己一人,杀死了几十名清兵,但他还是死了,负伤力竭而死,尽忠报国而死。
相信很多人并不知道,卢象�N虽然位高权重,却很年轻,死时,才刚满四十岁。
他死的时候,身边的一名亲兵为了保住他的尸首,伏在了他的身上,身中二十四箭而死。
他所部数千人,除极少数外,全部战死。
我再重复一遍,这就是气节。
在明末的诸位将领中,卢象�N是个很特殊的人,他虽率军于乱世,却不扰民、不贪污,廉洁自律,坚持原则,从不妥协。
《中庸》有云:
“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混乱,坚持自己的信念。
我钦佩这样的人。
幽默
记得不久前,我去央视《对话》节目做访谈,台下有位观众站起来,说,之前一直喜欢看你的书,但最近却发现了个问题。
什么问题?
之前喜欢看,是因为你写的历史很幽默、很乐观,但最近发现你越来越不对劲儿,怎么会越来越惨呢?
是啊,说句心里话,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应该改变一下,这么写,比如崇祯没有杀袁崇焕,皇太极继位的时候,心脏病突发死了,接班的多尔衮也没蹦几天,就被孝庄干掉了,然后孤儿寡母在辽东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李自成进入山林后,没过几天,由于水土不服,也都过去了。
然后,伟大的大明朝终于千秋万代,崇祯和他的子孙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是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历史的真相。
历史从来就不幽默,也不乐观,而且在目前可知的范围内,都没有什么大团圆结局。
所谓历史,就是过去的事,它的残酷之处在于:无论你哀嚎、悲伤、痛苦、流泪、落寞、追悔,它都无法改变。
它不是观点,也不是议题,它是事实,既成事实,拉到医院急救都没办法的事实。
我感觉自己还是个比较实诚的人,所以在结局即将到来之前,我想,我应该跟您交个底,客观地讲,无论什么朝代的史书,包括明朝在内,都不会让你觉得轻松愉快,一直以来,幽默的并不是历史,只是我而已。
虽然结局未必愉快,历史的讲述终将继续,正如历史本身那样,但本着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我将延续特长,接着幽默下去,不保证你不难受,至少高兴点儿。
忽悠
正如以往,清军没有长期驻守的打算,抢了东西就跑了,回去怎么分不知道,但被抢的明朝,那就惨了。
首先是将领,卢象�N战死,孙传庭、洪承畴全都到了辽东,准备防守清军,我说过,这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没办法,不拆房子就塌了。
其次是兵力,能打仗的兵,无论是洪兵,还是秦兵,都调到辽东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东墙补上了,西墙塌了。
说起忽悠这个词,近几年极为流行,有一次我跟人聊天,说起这个词,突然想起若有一天,此词冲出东北,走向世界,用英文该怎么解释,随即有人发言,应该是cheat(欺骗)。
我想了一下,觉得似乎对,但不应该这么简单,毕竟如此传神的词,应该有一个传神的翻译,苦思冥想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比较恰当的翻译:
here and there.
回想过去十几年,自打学习英语以来,我曾翻译过不下两篇英语文章,虽然字数较少(三百字左右),但回望短暂的翻译生活,我认为这个词是最为恰当的。
这个词语的灵感,主要来自于熊文灿先生。作为一个没有兵力、没有经验的高级官员,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这里,再找那里,属于纯忽悠型。
但值得夸奖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时候,手下只有几个兵,对面有一群海盗,二话不说,先找到了郑芝龙,死乞白赖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后来有的官员弹劾他,说他是求贼),请客送礼,反复招安,终于招来了郑芝龙。
虽然后来证明,郑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当时,是绝对够用了,后来他借助郑大人的力量,杀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盗刘香,平定了海乱。
这种空手道的生意,估计熊大人是做上瘾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时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戏,先here招降了刘国能,再用刘国能,there招降了张献忠,here and there,无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这种生意有个问题,因为熊大人本人并无任何实力,只要here不行,或者there不行,他就不行了。
张献忠就是个不行的人,按照他的习惯,投降的时候,就要想好几时再造反,所以刚开始,他就不肯缴械。当然,这也有个说法,之所以不肯缴械,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罪孽深重,要留着自己这几杆枪,为朝廷效力。
熊文灿倒是很高兴,表扬了好几次,后来他果真缺兵,去找张献忠要几千人帮忙,张献忠又说还没安顿好,先休整几天。
张献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谷城地区,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县长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都要去县城里转一圈,算是视察,他手下的兵也没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练。
与此同时,张县长也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前的行为是有错误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时候,都用蛮力,很少动脑子,且部队文化太低,没有读过兵法。为了加强理论教育,保证将来再造反的时候,有相当的理论基础,他找来了一个叫做潘独鳌的秀才,给他当军师。
这位潘独鳌到底何许人也,待查,估计是个吴用型的人物,应该是几次举人没考上,又想干点儿事,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给张献忠干活,具体说就是教书,每天晚上,在张县长的统一带领下,大大小小的头目们跑去听课,课程有好几门,比如孙子兵法等。学习完后,张县长还要大家写出学习心得,结合实际(比如再次造反后,该怎么打仗),分析讨论,学习气氛非常浓烈。
但他所干过最猖狂的事,还是下面这件事。
崇祯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谷城知县阮之钿接到报告,说谷城来了个人,正在和张献忠见面。
阮县令的职责是监视张献忠,加上他还比较尽责,就派了个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谁来了,谈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那人就回来了,他说谈了些什么,就不太知道了,但来的那个人,他认出来了。
谁?
李自成。
阮知县差点儿晕过去。
按照常理,自从一年前被打垮后,李自成应该躲在山沟里艰苦朴素,怎么会出来呢?还这么大摇大摆地见张献忠。
让人难以想象,这个来访者确实是李自成,他是来找张献忠要援助的。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这么在谷城待了几天,都没人管,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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