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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我同他能有甚交情?”
王熙凤笑脸盈盈的望着贾琏,眼底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道,“琏二爷,交情甚么的,不过是您一句话罢了。想他一个穷苦书生,便是有功名在身,若无人相助这辈子都补不上缺。若二爷说同他有些交情,他是顺杆子往上爬呢,还是打死都不认呢?”
贾琏并不蠢,听王熙凤这么说,当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又想起先前王熙凤不止一次的坑过宝玉,登时朗声大笑道:“好好,我明白了。左右如今也不算晚,往前头书房去一趟,同贾先生探讨下学问也是好的。”
“记得多说几句好话,定要说服先生明个儿放宝玉一天假。”眼看贾琏意气风发的走远了,王熙凤还不忘高声叮嘱了一句。贾琏也没回头,只扬了扬手表示听到了,不多会儿便走得人影儿都看不见了。
王熙凤站在院门口笑了一会儿,遂转身望向院中,见紫鹃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廊下,而另一个小丫鬟却是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守在外间门口,一见王熙凤走来,忙帮着打帘子,倒是机灵得很。
“你们都进来罢。”
平儿脆生生的答应着,示意紫鹃和另一小丫鬟同跟上。待进了房中,王熙凤抬眼扫了扫,依旧是笑着,却带上了些许审视的意味:“你们两个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自是不同于其他院里房里的丫鬟。不过,既然老太太将你们赐给了我,往后该怎么做该怎么说,还用我教导吗?”
紫鹃两人忙跪倒,口称往后只认王熙凤为主。尤其是紫鹃,恨不得掏心来表忠心,实在是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只比平儿小了两岁,又是在贾母跟前过了明路的,虽说这种身份好处多多,可具体却也要看主子的脾性。若摊上一个老实木讷的主子,那日子可就好过了,倘若运气再好一些,生下一儿半女,提了姨娘的身份,这辈子就不用愁了。可显然,王熙凤怎么着也称不上老实木讷,相反,那就是个出了名的河东狮!紫鹃也是聪慧得很,知晓决不能同王熙凤对上,又想着王熙凤待平儿极好,便盼着自己也能像平儿那般,熬个几年攒些体己钱,回头还能许个好人家。
至于王熙凤,她本就很有成算,在开口向贾母要人之时,便已经盘算好了一切。至于为何挑中紫鹃,也是有讲究的。
前世,紫鹃跟的是黛玉,头几年自是不算,当时黛玉住在贾母的碧纱橱内,林如海也尚在人世,自是没人同黛玉过不去,又或者说,即便有人想给黛玉脸子看,也不敢做得太过。可后头那几年,因着无依无靠,黛玉不知经了多少冷言冷语,倒是紫鹃从未生出异心,一直忠心耿耿的照顾黛玉,直到黛玉消香玉陨……
“好了,别整得我仿佛是母老虎一般。平儿作证,我呀,平日里最是温柔了。”王熙凤笑着吩咐平儿拿了两个绞丝银镯,两个新来的丫鬟一人一个。又吩咐紫鹃先跟着平儿,待学了这院里的规矩,了解了主子的脾性后,再近身伺候。至于另一个小丫鬟,暂时先干些杂活,待丰儿、唐嬷嬷等人从东院回来了,再跟着丰儿学些事儿。
安排好了这一切,时辰也不算早了。王熙凤吩咐人备饭,却先不上来,而是等贾琏回来后再一起用饭。
又过了些许时候,贾琏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回到了院子里。平儿一见他,忙命人摆饭,又见贾琏不耐烦瞧见紫鹃,便只带着新来的小丫鬟,同她一起进屋伺候着。
“你们也下去吃饭罢,我同二爷说说话。”饭菜摆齐后,王熙凤便将人打发了下去,只留她和贾琏两人,对坐高饮。待略吃了一阵子,王熙凤才问道,“如何?宝玉明个儿能来听戏吗?”
“能,当然能,不但明个儿能来,将来只要不是休沐日,他都能抽出小半天工夫陪老太太。”贾琏卖了个关子,却并不往下说,只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酒盅。
王熙凤忙提了酒壶斟酒,一双丹凤眼轻扫过贾琏的面庞,朱唇轻启,道:“琏二爷自是好本事,不若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贾琏斜眼看着王熙凤,又喝了口酒,这才缓缓道来。
却说贾琏还真有些本事,至少,他若是下定了决心去做某件事儿,多半都是能成功的。就说今个儿,他从王熙凤处得知了真相,虽说王熙凤也明言,最多只能查到这事儿同周瑞家的有关系,王夫人那儿是绝对不可能留下把柄的。不过,对于贾琏来说,单这些也就够了。毕竟,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也是她最为信任的心腹,想也知晓里头的弯弯绕绕。再说了,证据是给官衙门瞧的,贾琏可不需要。只可惜,无论是王熙凤还是贾琏,都很清楚别说没证据,便是证据确凿,这事儿也是没法公诸于众的,想要讨个说法是绝不可能的,可这却不妨碍他暗中报复。而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从对方的心头肉下手!
可怜的宝玉。
贾琏在去前院书房的路上,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因着今个儿并非休沐日,贾琏去书房时,房中只有贾雨村和宝玉,并宝玉的小厮茗烟。贾琏一开口先同贾雨村打了个招呼,问他如今住在府上可有不方便之处,而贾雨村就如同王熙凤预料的那般,是绝对不敢给贾琏脸子瞧的。想也知晓,贾琏就算在荣国府的地位不如宝玉,可他到底是长房唯一的嫡子,绝不是贾雨村这种没背景的书生可以得罪的。
一个存心套近乎,一个盼着旁人能拉拔一把,贾琏和贾雨村聊得意外得投缘,倒是让宝玉偷得半刻清闲。
待说了一会子的话后,贾琏便说起了自己的来意。
贾雨村原就不想当这个西席,要知道,教哥儿和教姐儿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儿。想当初在扬州时,贾雨村确是自愿上林如海府上教黛玉念书,可那个时候,他囊中羞涩不说,更兼身子骨也不大好。想着在林府有吃有喝,又不忙碌,只一个黛玉天生聪慧好教导不说,身子也弱。基本上也就每日里上半日的课,旁的时候他都是极为清闲的。可到了贾府,先不说他是抱着能补缺的希望来的,单是宝玉这人……
“哈哈哈,凤哥儿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原还道宝玉这几日吃足了苦头,却不曾料到,贾雨村才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贾琏一面吃酒一面说着,间或还朗声大笑,瞧着心情真不是一般般的好。
王熙凤好笑的看着他,不忘给他多夹了几筷子菜,笑道:“本就是这般的,我那时听了二老爷的决定,不就说了,也不知这两人究竟哪个更惨些。”
“对对,琏二奶奶才是真的神算子。你是没看到贾雨村那脸色,虽说有些话他没直接说,我却是听出味儿来了。宝玉这小子,聪慧倒是聪慧,可用的就不是地方。论诗词歌赋,估计好些考取了功名之人都不如他,可二老爷是打算让他走仕途的,还是最最艰难的考科举。唉,八股文呢,逼死他算了。”
“考科举很难吗?”王熙凤原识字不多,也是在管家理事十几年后,才总算是认全了常用字。因着重生一遭,带来了前世所有的记忆,此时的王熙凤读写账本都是没有问题的,可论文采……饶了她罢!
“难,难于上青天!”贾琏又是猛灌了一口酒,见自己跟前的碗碟上已经堆满了菜肴,忙夹了几口下肚,好一会儿才道,“你只瞧咱们府上,大老爷自是不用说了,他是袭爵的,二老爷明着称自己为读书人,可事实上还不是咱们那位好祖父临终前上了折子替他求了圣人的恩典?再看我这辈儿,我是没那个天赋,大老爷也懒得管我。没了的珠哥儿其实也就那样,论天赋,他也不比我强到哪里去,只不过他性子更稳重些,也坐得住,加之上头有个二老爷强压着,逼着他进学。可纵是这样,珠哥儿也没能耐从童生一步步往上考,还不是二老爷硬抢了我的监生名额,送珠哥儿去了国子监?啧啧,便是这样,弄到最后也没考出个什么名堂来。”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其实这些事儿,她原也听说过,只是并不是贾琏同她说的,说的也不曾这般详尽。原听的时候,王熙凤只觉得左右都是一家人,既贾琏不愿意进学,让予贾珠也无妨。可直到今个儿,从贾琏的口中听到了这件事儿,王熙凤却有了另一种感觉。
喜不喜欢是我的事儿,没的我不喜欢你就硬夺了去。便是夺了去,好歹也得记着恩情,没得又抢人东西又对原主人不屑一顾的。再想想王夫人做的那些事儿,二房那对夫妻还真就是天生一对,皆是既当女表子又立牌坊,没的让人恶心。
“我瞧着宝玉也就那样,也许还不如珠哥儿呢,好赖珠哥儿是真听话,让干啥就干啥。可宝玉呢?我可是听贾雨村说了,宝玉是牟足了劲儿的偷懒耍滑。一听说明个儿不用进学了,喜得当时就跳起来了,又是好哥哥好哥哥的叫着,又说要去给老太太磕头。”见王熙凤只笑着不作答,贾琏也不以为意,他早先就知晓了王熙凤是故意在耍他,心头却并无半分恼怒,有的也只是彻底放下心来的松快感觉。
遂又道:“我也同宝玉说了,多去瞧瞧老太太,免得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一直惦记着,对身子骨也不好。又提了府上的诸位姑娘,好容易来一趟,总不能没个主子陪着。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咱们家本就不怎么讲究,再一个,宝玉也就七岁,无妨的。”
王熙凤听了这话,笑得愈发灿烂了。她太清楚贾母有多疼爱宝玉了,要不是知晓贾母对宝玉是真心疼爱的,王熙凤都要认为这是捧杀了。不过,也亏得贾母如此,这里头要做文章却是极为容易的。
“琏二爷,回头你有空了,记得多往书房去坐坐。便是贾先生不愿再放假,你寻他说会儿话,也好让宝玉松快松快。再一个,你也可以劝劝贾先生,这读书人且又是有功名在身的,不多想想如何某个实缺,整日里待在这偌大的府中教导学生,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贾琏低头琢磨了一下这话,旋即抚掌大笑:“好好,这不愧是琏二奶奶,这般阳谋很是使得。只这贾雨村是被林姑父托付给二老爷的,你说他……能跟咱们交心吗?”
“何苦要交心?不过只是同他说说话,听他倒倒苦水罢了。再一个,咱们那位二老爷不过是个五品官儿,虽那位置上的油水不少,可说到底,他也不是圣人门生,能有多大用?”王熙凤略回忆了一下,仿佛前世贾政也是托了旁人替贾雨村谋的官,至于是谁……
“二老爷也只是人脉广,又不是真的能耐。我琢磨着,指不定就算真要帮,也是求到你那好叔父头上。”
“对,就是我叔父。”王熙凤终于想起来了,前世的贾政不就是托了王子腾帮忙,才替贾雨村谋了应天府的缺。当即便道,“二老爷是我叔父的妹夫,你还是他的亲侄女婿呢,谁也不比谁更亲近,左右也就看谁先开口罢了。回头你只管对那先生打包票,也不用说出真实的心思,只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没的让子嗣这般辛苦进学,大不了等过些年,再向圣人要个恩典,也给宝玉某个缺便是了。”
“好好,这法子好。我还可以说,老太太年岁大了,最是溺爱小孙儿,舍不得宝玉吃苦受罪。又说先前的珠哥儿已经没了,老人家可不想再来一次,还不若等宝玉长大了,赔上脸子求个恩典。”
贾琏和王熙凤也是寻到了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又是互相出主意,又是查漏补缺。很快就商定了法子,其主要宗旨自然是将宝玉往死里坑。想也知晓,宝玉一旦不再进学,贾政必然愤怒异常,到时候再求着贾赦往贾政跟前说几句话,保证两人又能对掐起来。如此一来,贾母能不心疼?王夫人能不同贾政吵闹?
咳咳,虽然这过程是复杂了一些,可最终还是能报应到王夫人身上的,就是苦了宝玉了。
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忽的听到外头平儿唤,王熙凤侧过头应了一声:“进来说话。”又道,“可有事儿?”
平儿快速的瞥了一眼,见王熙凤和贾琏面上都是带着笑的,当下心里略松了松,回道:“回奶奶的话,二太太派人来唤奶奶,让立刻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事儿吩咐。”
王熙凤面色一沉,贾琏更是直接将手里的酒盅狠狠往小几上一掷。平儿心中一跳,只低垂着头沉默着。
却听王熙凤长叹一口气,道:“你就回了那传话之人,就说我正在同二爷闹脾气呢,待撕掳完了,定会尽快往她那儿去。”
平儿应了一声,忙又退了出去。
“闹脾气?”贾琏纠结着看向王熙凤,“什么意思?”
“哟,琏二爷还有脸问我!昨个儿人家苦主刚寻上门来,今个儿更好,都闹到老太太跟前去了。大清早的就把我叫到荣庆堂,当着一众人的面,我能怎么办?还不得咬着牙硬着头皮当那贤惠人,将人往房里带。可我忍得下这口气?回院子里大闹了一场后,那小蹄子就病倒了,大夫都说了,生死有命!想着没法同二爷交代,我索性往老太太跟前讨要了紫鹃,本是打算待平儿出门子后,再开脸提拔上来,不曾想二爷竟是耐不住了,硬要今个儿便吃了那杯喜酒。这不,我不乐意了,在房里同二爷大吵大闹。如何?”
贾琏:“……”
狠狠的灌了三杯酒,贾琏猛拍小几:“到底你是爷,还是我是爷!不过就是纳个通房,都过了明路,你还这般同我闹!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了!”
王熙凤好悬没被贾琏这话给噎死,不过旋即她就回过神来,抓起一个碟子就往地上砸:“好你个琏二爷,还敢跟我撂脸子了。为了这么个小蹄子竟打算休妻不成?哎哟哟,这日子没法过了,琏二爷宠妾灭妻了!”
……
王夫人派来的小丫鬟被紫鹃拦在门口,因着紫鹃原是贾母跟前的丫鬟,王夫人的人虽知晓内情却也不敢多无礼。尤其是王熙凤是打着要房里人的名头将紫鹃讨过来的,等于就是过了明路,只差选个日子开脸了。
“鹦哥姐姐,哟,看我这记性,应当是紫鹃姐姐。好姐姐,我就一跑腿的,您倒是替我传个话儿,二太太那边生了气,指名让琏二奶奶跑一趟。若琏二奶奶不去,我却是没法交差的。”
紫鹃笑道:“我知你的苦衷,可我也不容易。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咱们那位二太太最是和善不过,在她跟前的丫鬟才是真真好福气,别说责罚了,便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哪儿像我们……”
“这、这……”小丫鬟自然不敢说王夫人的慈悲是装出来的,又想到王熙凤的泼辣,心里确有些犯怵。这档口,平儿匆匆过来,先是意味深长的瞧了紫鹃一眼,才对小丫鬟道:“你先回去罢,就说琏二奶奶撕掳完了房里的事儿,就立马过去。”
小丫鬟还想开口,冷不丁的就听到正房里传出贾琏的呵斥声,旋即却是王熙凤高亢的叫骂声,还有瓷器破碎的声音。平儿忙将人往外推:“赶紧走罢,万一被琏二奶奶迁怒了,有的罪受。”
待人走了,平儿吩咐关上了院子门,侧着脸凝视着紫鹃。
紫鹃心头一紧,略一思量便知晓平儿这是听到了她方才同小丫鬟的话,忙摆着手解释道:“平儿姐姐,我对琏二奶奶一片忠心,绝不会在说她的坏话。只那小丫鬟……二太太往日里在旁人面上皆是一副慈悲心肠,可我常同她房里的丫鬟打交道,最是清楚她平日里的作为。其实,她房里的丫鬟才是最可怜的。”
闻言,平儿掩嘴笑了,伸手拉过她,往正堂里屋去了。
里屋之中,贾琏和王熙凤依然吃着喝着,间或忽的高喊一声,或是随手丢个茶盏听个声响。见平儿进来,王熙凤忙道:“小心着点儿,地上都是碎片,让人清理掉。”
平儿笑着应了声,却没唤小丫鬟进来,而是向紫鹃递了个眼神,俩人一齐动手清理了起来。
又听王熙凤道:“回头平儿你往我这儿摆个大盆儿,我若要砸就直接往盆儿里砸,也省的你再费力气清理。”
听了这话,平儿只笑着应了一声,紫鹃却很是稀奇。只因着刚来王熙凤屋里不久,紫鹃也不敢贸然发问,只悄悄的拿钱去瞧王熙凤,却不料正被王熙凤看了个正着。
“哈哈,怎的了?我又不是那吃人的老虎,为何这般惧我?”
不等紫鹃告饶,贾琏却应了上来:“对,你不是那吃人的老虎,你是那河东狮。都不需要动手,只一声吼,就能吓死人。”
“琏二爷!”
“嗯,还不快给我斟酒。”贾琏大爷似的往炕上一靠,手指轻点,一脸的傲气。
王熙凤狠狠的磨牙,却还是依言给他斟了酒,顺便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重重的虚点了下菜,及至见贾琏先吃了菜,她才满意的点点头,无视紫鹃那诧异到极点的眼神,向着平儿道:“外头的人走了?怎么回的?先同我说说,咱们那位慈悲心肠活菩萨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