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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自谢青芙十五岁那年,从外边灰头土脸的回来,又跪在大厅前受了一百鞭,后背血肉模糊,哭得不能呼吸,半绿已经很久没看见她哭过了。
此刻秋雨冰凉,瘦弱的少女瘫倒在地上,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竟是与三年前一样的画面。
不同的只是三年前她昏迷不醒口中念着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望着他颀长有致的背影,轻轻的吸了吸鼻子,然后伸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
沈寂伸出唯一的一只手,向后搂住谢青芙的背,然后将她背了起来。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垂落在腰间,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半绿怔在原地,直到沈寂背着谢青芙走了很远,她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的追上去。
回到枕眠居,沈寂将谢青芙放在床上。她的背上有伤,只能狼狈的半趴在床上。
沈寂低了低头转身就要走,谢青芙张了张嘴,终于哑声叫住他:“……你,为什么会回来?”
沈寂脚步一顿,随后回过身冷然望着她道:“大小姐,你以前认识我?”
谢青芙眼中一动,却并不点头,只是轻声道:“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沈寂道:“三年前,我在山野农家醒来,手臂被断,脚骨被折,浑身是伤,喉中有灼伤之痛,脑中更是空空荡荡。三年间,一面养伤一面回想,但除了想起自己的名字与谢府以外,想不起其他事情……”
说到这里,沈寂话语一停。因为他看见以狼狈姿势趴在床上的少女忽然就流出了一滴泪来,她慢慢的抬起手,缓缓的抹去了眼泪,对他道:“不必管我,你继续说。”
沈寂却不再继续说了。他的神情冰冷陌生,比起城中那些俊美无双的少年更添了几分冷峻与沧桑。他问道:“大小姐当真不认识我?”
这一次谢青芙没有犹豫,她微微低眸点了点头,嗓音比方才更哑了:“你以前是谢府管家,我是谢家小姐,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却……并不熟识。”
“那沈寂便没什么好告诉大小姐的了。”
沈寂说罢,冷漠的低了低头,不再看谢青芙一眼,退了出去。
半绿眼见着沈寂离开,连忙扑到床边:“小姐,沈管家他……”话音未落,剩下的话却已经哽了回去,因为她看见谢青芙嘴角微微含着笑,眼角却有泪留下来。
“小姐,你别哭啊……”
“半绿。”谢青芙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也不准去提醒他想起来。他不记得我,这很好。不记得与我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比反反复复受着那种折磨好过很多。”
半绿张了张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低头看着谢青芙死死拽着被角的手,终于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哽咽道:“我知道了,小姐。我知道了……”
这一场秋雨一下就是一整夜,房外的黄叶落了满地,泥土也浸了雨水,变得软腻不堪。
因为背上的伤,谢青芙好几天都整夜难眠,背上的伤即便是上了药也还是刺痛难忍。五日后伤口开始好起来,后背更是又痒又痛,谢青芙几乎是挨到了天亮,终于是让半绿搀扶着她去了花园散心,呼吸雨后带着凉意的新鲜气息。
但不等她将半个花园逛完,却遇见了谢榛。
这一次,谢榛连丫鬟也没有带,看样子应当是专门来找她的。他十分冷淡的对半绿道:“走远一些,我有话与小姐说。”
半绿无措的拧了拧手上的手帕:“……是。”
说罢看了谢青芙一眼,咬了咬嘴唇走出几步去,又回望了几眼,终于慢慢的走远了。
谢青芙见她如临大敌心有不甘的模样,心中同样觉得沉重,但谢榛却没有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
“你伤还没好就来花园,是想遇见谁?”
“……并没有想遇见谁,只是闷得慌,想逛一逛。”
“可知错了?”
谢青芙的回答仍旧没变:“我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谢榛也不强迫她,只是垂眼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与双眼上的乌眼圈:“那是自然。与人私奔不是错,忤逆父亲不是错,为了一个男人让谢家颜面扫地,在那晚宴席上公然反对我的话,这些都不是错。”说罢,轻轻的举起手来,看着手上精美的刺绣,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在你的心中,只要是与沈寂有关的事,什么事都不算错。”
雨后的空气果然寒凉,谢青芙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冷得颤抖了一下。
明明有许多能反驳的话,但那些话在喉中哽咽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就算她将那些话都说出来了,眼前的这个人,她的父亲,他是不会听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为什么要让他再回谢家?三年之前我们曾经说好,那时候你答应了我……”
“你答应我的尚且没有兑现,我答应你的又凭何算数?”谢榛打断谢青芙的话,冷声道,“你答应我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
谢青芙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向谢榛撒出来,但谢榛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问题,已经让她无话可说。
“更何况,我已经实现承诺放他走了。是他自己,兜兜转转三年,竟然又找了回来。”
谢榛说罢负手走到窗边:“他既然回来了,我也就不打算放他走了。反正……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而你是我的女儿,你一定不会蠢到,让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情。”
谢榛这个人,固执至极。无论是在生意场上还是在人情世故上,他决定的事情,从来就不曾更改过。
谢青芙明白谢榛会这样说,必定已经是有了他的考量。
即便是她再想放沈寂离开,离开这个囚笼一样的谢府,但只要谢榛不同意,沈寂是走不出这个景阳城的。
谢榛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很轻柔却又很严厉的道:“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你该知道,在谢府他会和以前一样的自由,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早晚能自己离开。”
事实上谢榛从来没有骗过谢青芙,包括他说谢府很自由这句话也是一样。但一只鸟在鸟笼里再自由又怎么样,它始终飞不出那只牢靠的鸟笼。
谢青芙看着谢榛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眸子,他的脸尽管由于年纪而变得苍老,但脸上的冷漠与对人的防备却一点也没有变少。
过了很久,她轻咳两声,冷下声音低道:“你想让我怎么样?”
在作为自己的父亲与谢府主人之前,谢榛首先是一个商人。一个商人是不可能做毫无利益所图的事情的,谢青芙知道,谢榛每做一件事情,甚至连当年成家生子也是一样,都抱着自己的目的。而此刻,他虽未明说,但她知道,他将沈寂接回身边便是为了要挟自己。
因为他明白,自己一定会听他的话。
景阳城首富谢榛,要让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谢榛并不恼怒,只道:“昨夜宴席上的周家二公子,说是倾慕你有话直说的个性,再次邀你泛舟湖上。”
谢青芙抬眸看他:“你要我接受邀约?”
谢榛微微摇头:“他虽不介意你的行为,但你昨夜所做的事早已在景阳城中传遍。即便周家二公子再怎么心胸大度,只要周家二老不肯松口,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入周家的。”
听到这里,谢青芙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年少时虽然任性妄为,但三年来禁闭阅书,早已被磨去了骄纵的棱角。昨夜她之所以会大庭广众做出拒婚之事,纯粹是因为谢榛的那句话。
周老爷道:“谢小姐年方十八还待字闺中,是否是因为一直等不到良人?”
而谢榛饮尽杯中美酒,轻描淡写道:“他要等的人,不就是周家公子?这桩亲事正是天赐良缘,般配无比。”
听到“般配无比”四个字,她下意识就开口道:“我不愿嫁。”
席间所有宾客向她投来愕然的目光,在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中,她有些慌乱的站起来,随后转身跑回枕眠居。正因为她做出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让谢榛丢尽了脸的事情,所以谢榛才会勃然大怒,命令家仆对她用家法,直到他喊停为止。
但奇怪的是,话虽是那时脱口而出,但过了以后,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即便只要说一句“知错”就能免去皮肉之苦,她也只是咬紧了自己的头发,一言不发。
既然已经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她便是真的不愿意嫁。她不愿意去想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嫁,只是知晓不用嫁给周家二公子后,不自觉的便松了一口气。
谢榛见她放松神色,忽然就加重了声音:“即便不用嫁,但谢家的名声你需得替我挣回来。过几日我会在家中大摆筵席,对周家赔礼道歉。到那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你是我谢榛的女儿,不会不明白。”
谢青芙微微低眸道:“我知道了。”过了几秒,直到谢榛转身又要离去,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将他放在我的身边,你不怕我……”
谢榛忽的冷笑一声:“你看他一身的伤,再看他那条断臂。我将他放在你身边,只是为了让你记住,他是为了谁才变成这幅模样。若你再犯,他又会变成怎样凄惨的模样。”
“……”
谢青芙终于沉默下去。谢榛清楚她的死穴,清楚一切可以拿来要挟她的东西,也清楚说什么样的话,能让她的心中隐隐作痛难受至极。
有些时候,他会忘了她是他的女儿,譬如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背上都是鞭伤,而他连问上一句都没有便拂袖而去。
有些时候,他又会无比清楚她是他的女儿。比如他了解她心中装的那个人是谁,也了解只要用那个人来要挟她,她便毫无反抗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