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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徐府里的徐老夫人正在试新衣,大红色的寿字纹团花绸缎长袄,看上去十分喜庆。赵姑姑亲自服侍她穿上,另有小丫鬟跪在她脚边一点点小心抚平衣服上的褶子。
可老夫人多年养尊处优,用惯了好东西,手上去一摸就觉得这料子有点刺手,这才放了两日就起了皱,实在算不得好。
赵姑姑一个眼神就知道她的意思,看老夫人绷着嘴角明显不怎么高兴,只好做出一副惊艳表情,赞叹道:“老夫人穿上这绸袄,显得人更精神了,老奴瞧着您跟四十岁的人一样精神。”
又说:“这布真不愧是荣福布庄最好的绸布,又请的是绣坊最好的绣女师傅做了半月才做好的。”赵姑姑眼不眨一下,继续侃大山:“那师傅可是京城最好的手艺匠,教出的绣女个个都是好手艺,她那做师傅的手艺更是没话说的。瞧上面这团花寿纹绣得多漂亮,老奴瞧着都移不开眼呢!”
另外一个老奴也极有颜色,连忙凑上前笑道:“这布料实在喜庆,要是剩下什么边角碎料,老夫人赏给老奴做个帕子什么的也沾沾喜气!”
老夫人听完心里舒服了两分,扯扯嘴角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笑着啐了一句:“瞧这嘴皮子利索的,别说一条帕子,雅涵你去布庄再给她买一匹去!做衣裳做鞋面做什么都随她!”
赵姑姑脸上的笑意一僵,眨眼功夫又重新笑得好看了起来——光这一匹布就三十两银子,绣坊师父画个图样也要好些钱,加上裁衣服的做绣活的,只老夫人一件衣裳,零零碎碎算下来不下百两银子。
府里如今左支右拙才勉强周转,老夫人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暗叹道:只能把自己和手下小丫鬟的衣裳省一省了,小丫鬟们性子软和,她还能拿捏得住。至于旁的仆妇各个奸猾,过年要是被克扣了东西非得闹到老夫人跟前不可!
老夫人在镜子前头转着身子照了照,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素梅和两位姑娘的新衣可送过去了?”
素梅是她庶妹小梁夫人的闺名,两位姑娘说的是小梁夫人两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梁家两位侧夫人和好几个小妾姨娘都在梁府中,再加上几个庶子闹得不可开交。
小梁氏和两个女儿嫌她们丢人现眼,明明梁大人前年就没了,也没留下什么钱财,如今她们偏偏要争那点儿东西。小梁夫人也不想回去跟她们闹腾。公主府归还给皇家后,她带着两个女儿也算是无家可归,只好跟着徐家人回了徐家本家大院。
好在徐家最大的主人就是老夫人,刚回府的徐肃心思明显不在府里,所以这么大的徐府,小梁夫人也算半个主人了。她在手底下的奴才们面前端着主人的款,把那些不长眼的都收拾了一顿,在这府中彻底站稳了跟脚。
赵姑姑觉得这事不妥,委婉地跟徐老夫人说过两回。老夫人不高兴地叫来小梁夫人敲打了几句,小梁夫人这才收敛了些。
赵姑姑点头:“老奴每一件都亲自看过的,衣服都是好料子,保管她们满意,老夫人且放心罢。”
老夫人脱下绸袄摩挲了几遍,总觉得有些不满意的地方,连那喜庆的红色似乎都没往年好看。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往年的新衣都是公主备好图样子送到宫里头针工局的,针工局里头的裁缝都是给皇帝娘娘们做衣裳的,如今怎么能比?
正当此时,外面有个小丫头清清脆脆的通报声:“老夫人,方家的小姐来向您请安。”
老夫人神色一冷,脱下那长袄坐着喝了杯茶,又慢腾腾地净了面,大概过了一刻钟,这才由赵姑姑和另外一位老姑姑扶着走到外厅。
方筠瑶在外头等了许久,冻得手脸都发麻了。她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这双身子本吹不得半点风,可明知道老夫人久久不唤她进去是故意在拿乔,她也不敢有半分表露在脸上。
毕竟这外头守门的都是老夫人信得过的人,但凡她做出个什么不满的表情,回头就能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头。
方筠瑶心里亮堂:徐家断了与皇家的姻亲,丢了个大西瓜;却只得了怀着身孕的她和乐儿那个丫头片子,捡了自己这个小芝麻。老夫人这时候正懊悔得不得了,又怎么会想见自己?
等啊等啊等,等到脚也冰凉得没知觉了,总算听到有人唤她进去。她冲守门的两个小丫鬟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示好,想要表现自己的知礼。可这两个小丫鬟跟瞎子一个样,愣没回她半个眼神。
方筠瑶尴尬地咬了唇,却没敢耽搁,迈开僵硬的腿走了了屋。
一进门,整个屋子里头都暖烘烘的,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见窗底下并排摆着三个炭盆,里面火苗烧得红旺旺的,看着就觉得暖和。又敞着半扇窗户来通风,防止人吸的炭火气多了会头晕。
方筠瑶暗道:果然老夫人才是这徐家最大的主子,哪怕是在白日,老夫人都能烧三个炭盆取暖,何况这还是外厅,里屋还不知是怎样奢侈。
而她这大半个月委身在偏院,徐家下人看在她肚子的份上送来了不少炭,可那也是需要精打细算着来的,半点不能浪费。就算能燃着炭盆取暖,也不敢开这么大的窗户通风。
她上前两步笑着请了安,老夫人板着个脸盯着桌上的万寿竹看,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方筠瑶知道老夫人自打她进门就这副德行,跟自己欠了她钱似的。又不知道老夫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公主人都走了,她又挺着这么大个肚子,偏偏老夫人一句不提这过门的事,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心里这么想的,脸上可不能这么坦荡。方筠瑶当下扯了个更大的笑,甜甜笑道:“老夫人,年前我给家中祖父送了封信,没想到他老人家还惦记着我,这不还说过两日要我回家去看看呢!”
老夫人正过脸,皱着眉头问:“你祖父是京城人?”
徐肃把方筠瑶带回府里的时候,老夫人也是查过方筠瑶身份的。可边关前些年兵荒马乱的,官员调动太快,老夫人又没门没路的,查不到什么东西。
只知道这狐媚子是个太守的女儿,蓟州被敌军攻破后,她爹就殉了城,她娘也触柱自尽了,旁的亲戚一个也没查着。只留下她这么个没爹没娘的货色,死皮赖脸地巴着肃儿不放。
心里这么想着,老夫人脸色自然不好看,以为他们家还留着什么穷亲戚想要上门打秋风。老夫人轻嗤了一声,声音冷冷道:“你身子不方便就别乱走动,免得把什么脏的乱的带回府里头。”
方筠瑶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咬着唇肉轻轻吸了两口气,接着道:“年前送信给祖父,昨日时候收到了回信,所以筠瑶想让相公与我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
老夫人翻了个白眼,哼,相公?她都没过门就敢这么叫肃儿!这狐媚子倒是真不知耻!老夫人正想发作,站在她身后的赵姑姑却突然扯了扯她袖子。
老夫人扭头眼神诧异,却见赵姑姑脸上表情慎重。老夫人不由沉下火气,冷声不耐烦地问道:“你祖父是做何营生的?”
方筠瑶点头微笑:“是官家人。”没待老夫人问下一句,她自顾自地说道:“祖父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方大人。”
说罢就垂了头,似乎是在愧疚自己这样议论长辈是大不敬的表现。其实不过是为了掩饰眼里的得意和嘴角的讽笑。
老夫人睁圆了眼,脑子里飞快地把都察院从上往下的官员想了一遍。她虽是个内宅妇人,家里也没有在朝的人,对这京城的官员委实了解得不多。
可这都察院不是一般的地方,是专管监察、弹劾百官的衙门。但凡在这京中久住,就必须得知道些。
至于方姓,老夫人不确定地问道:“可是正三品左副都御使——方晟睿方大人?”
方筠瑶点头:“正是。”
年前送信给祖父,方筠瑶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别人往家里头送家书都高高兴兴的,她却心里发慌,一点底都没有。
好在总算收到了回信,虽然语气不冷不热,话里寥寥几字的关心听起来也虚伪得很,似乎她这个庶孙女对方家一点都不重要。
可好歹是等到了回信,而且这回信可不一般,是老太爷亲自执笔的。光凭着这封信,她在徐家就能挺直腰板说两句话。
不过方筠瑶自然不会把这些没用的说给老夫人听。此时如何利用祖父这封信,在老夫人这里抬高自己,在徐家站稳脚跟,才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自己的肚子不够依仗,徐肃的宠爱在老夫人面前也不值什么,那么如今再加上“都察院正三品左副都御使的孙女”这一条,够是不够?
徐老夫人如今一听,心思电转间面上就带了笑,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说?”
方筠瑶不好意思地一笑,内心却讽笑连连:这些天老夫人的下人守着偏院的门,连门也不让她出。她就算去净手,后头也会跟着两个老仆妇,句句离不开“姑娘小心肚子!”“姑娘看着点儿台阶!”
前几天还好些,毕竟她有肚子里的依仗。这两天那两个老仆妇估计是觉得烦了,又迟迟等不到老夫人发话,觉得她方筠瑶生下孩子就得滚蛋。于是每天跟着她的时候,这话就变成了:“姑娘眼神不好使吗?那么大的石头不知道远着点儿走吗?这点子小事还得要老奴操心!”
连下人都敢端着一副“生下孩子就赶紧滚蛋”的态度,她连房门都出不来。而徐肃这些天心气不顺,刚能走稳一些就立马扔了一根拐棍,只拄个单拐。每日一大清早就去府里西头的练武场里头呆着了,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一呆就是一整天,愣是耗到半夜才回来。
她能怎么说?又跟谁说?此时只能扯扯嘴角,算是听到了老夫人的话。
老夫人喜色上脸,沉吟片刻道:“回京这么多天了,也没去拜见你祖父,反而让他老人家牵挂,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不懂事?赶明儿你领着肃儿赶紧去给老人家拜个早年去!”
方筠瑶笑吟吟应了,跟老夫人聊了两句方家的事就推说累了告了辞。至于剩下的事就不用她操心了,何人与她同去,该置办什么年礼,端看老夫人的态度了。
如今的徐家跟那路边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一个模样。她方筠瑶虽是想进徐家的门,却不想呆在这样的徐家。
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如今落魄至此的徐家也比那些市井平民要好得多。她筹划了这好几年才等到今日,如今娃都两个了,除了进这徐家门还能如何?
如何帮助徐家往上爬?如何抓住徐肃的心让他心心念念的全是自己?如何在老夫人那里得几分体面,而不用每次都这样低声下气地等在门外;如何堂堂正正进这徐家的门,让这徐家不再是老夫人的一言堂,才是她最想做的事。
而现在的徐家,无论看见个什么都得紧紧往上爬,又怎么会放过这根瞧着很是结实的大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