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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天儿还有点热,淑妃睡过午觉醒来,只觉全身软绵绵的,仿佛骨头都睡得酥软了。身下的竹席上头嵌了薄薄一层玉,硌得人难受,只为图个凉快。
她养的猫儿睡在她脑侧,尾巴尖的毛毛时不时甩在她脸上,惬意极了。淑妃在它脑袋上呼噜了一把,猫儿睁眼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默默收回了爪子。
蓦地那猫儿竖起了耳朵,慢慢睁开了眼往内室扭过了头。
“怎么……”淑妃初觉诧异,立马就醒过神来,喝退寝宫里的丫鬟,叫她们守好门,不许人进来。
“娘娘……”大丫鬟欲言又止,方启唇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默默退下了。
想起心惊肉跳的上一回,淑妃又把四扇与耳房相连的支摘窗关好,这才入了内屋,打开贴墙放置的海棠雕漆衣橱。
衣橱里头空荡荡的,却挂着一张薄薄的席子。这般拙劣的掩饰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只是能进这屋的只有两个大丫鬟,比淑妃还要上心,都会替她小心遮掩着。
果不其然,席子后头赫然是一扇暗门,里头正有一个男子微微躬着身探头要往出钻,他手里提着的那盏雀鸟釉花灯已经熄灭了。
面前突如其来的光让他惊了一瞬,定睛一看,见面前站着的竟是淑妃,贺文喻随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听着了动静?”
衣橱不够高,他刚要躬身走出来,却听淑妃哼了一声,“噼啪”一声把柜门关上了,差点摔到自己脸上。
四下复又黑暗,听到柜门外落锁的声音,贺文喻哭笑不得:“这又是怎么了?”
淑妃在外头啪啪敲柜门,这动静外头听着不显,对柜子里头的人来说却犹如一声声惊雷炸响在耳际,她还振振有词:“你自己算算,你上回进宫来看我是五月,这都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贺文喻眸光微黯,眼里有两丝掩不住的疲惫一不留神便泄了出来。他轻声叹气道:“事情太多,实在脱不开身。”
“你胡说!”淑妃又朝柜门一脚,贺文喻鼓膜炸响,忙捂住耳朵,听她又说:“我给家里去了信,我二哥说你从扬州带了四个瘦马回去,燕环肥瘦都有,琴棋书画俱佳。”
贺文喻呼吸一滞,唇畔勾起了一点小小的弧度,“你二哥还说什么了?”
“……他让我死心。”
贺文喻笑容愈甚,低声问:“那你死心了没?”
淑妃没说话。
外头静默好久,贺文喻原本脸上运筹帷幄的笑越来越浅,眸底反倒升起两分不安,忙问:“卿卿?”
柜门外的声音复又响起,声音里的低落掩也掩不住:“死了一多半,快死干净了。”
多年来心里的不安都被强行压制着,却在淑妃说完这么句话后霎时腾然而起,贺文喻深深吸了口气,阖眼缓了缓心口的酸疼,轻声说:“没死干净,就好。”
这么半躬着身子实在太累,他刚抬头又被撞了脑袋,只好席地坐下,温声道:“卿卿,快开锁。”
淑妃没动静,贺文喻叩叩柜门,笑得无奈:“你再不开门,我就要走了。”
外头还是没有动静,又隔了好一会儿,淑妃忽然来了一句:“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贺文喻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只听那阵脚步声竟真的走开了?
知道她吃硬不吃软,贺文喻深吸口气,扬声说了一句狠的:“你想不想知道那四个扬州瘦马长什么样?我随身带了她们的小像。”
听到淑妃的脚步声停了,却没往回走。贺文喻又道:“哪个我都喜欢,可正妻之位只有一个。”
他原本就是牙尖嘴利的清流一派,此时嘴贱的功力发挥了个十成十,“念在咱俩一场私情的份上,选哪个当媳妇你拿主意,我全听你的。”
衣橱上的锁一阵响,然后柜门开了,外头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人眼睛疼。贺文喻刚抬手遮了遮光,却挡住了迎面而来劈头盖脸的一阵打。
“你敢娶亲?”大概是气得狠了,淑妃的力气比往日大多了。
贺文喻疼得嘶气,一向温文的笑都扭曲了两分,忙抓住她的手。又被淑妃一把扯开了衣襟,四处摸索,怒道:“你随身带着的小像呢?叫姑奶奶瞧瞧!我给你挑媳妇!”
贺文喻又舍不得推开她,闷声笑道:“什么姑奶奶,尽说诨话!岂不是乱了辈分?”
淑妃没摸着什么小像,也知道被他耍了,死命挣开他转身就走,又被他抓了回来。贺文喻从背后抱住她,任凭怀里的人再怎么挣扎都不松口。
淑妃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也慢慢安分下来,眼睛却红了,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掉眼泪。
贺文喻蹭蹭她白嫩的耳垂,阖上眼感受这难得的片刻安稳,低声说:“我没娶妻,也不会娶妻。”
“四个瘦马都送了人,不是为了留给自己。家中通房好些年前就遣走了,也没有红颜知己。”
“这三个月没进宫来,是真的有要紧事。”听淑妃忿忿冷哼了一声,贺文喻在她耳垂上恨恨磨了磨牙,又说:“我给谁做事,你是知道的。”
淑妃彻底心软了,回身在他身上摸了两下,紧张地问:“可有受伤?”
“没有。”贺文喻摇摇头,又笑说:“就是想你了。”他将手里的灯盏放回衣橱里,苦笑道:“这密道错综复杂,我都差点忘了路,走了两个时辰才绕出来,回头还是得画个图才行。”
这密道是前朝末代的哀帝建的。自打大兴太|祖起义开始,到一路北上打入京城,这一仗足足打了四年,从后宫到京郊的这地道也足足修了四年,将整个京城拢入里头,岔道不下百数。
二百年来,密道的许多出口已经被堵上了,更多的出口被陛下的暗卫所用。剩下的一些没被人发现的密道,虽说不够在宫里来去自如,却能走到淑妃这里。
淑妃又轻飘飘哼了一声:“你还不如进宫做个太监!还省了这番周折。”
本是无心之言,话落,淑妃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腾得一红。宫里头没人敢把那些个腌臜事往她跟前摆,可进宫这么多年,她早明白了太监和正常男子的区别。
贺文喻一怔,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颦着眉尖凝视她好一会儿,看模样像是生气了。
淑妃梗着脖子,错开眼不说话,明明说话无理取闹的是她,这时觉得委屈的也是她。
“呵。”贺文喻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神情揶揄地戳了戳她的脸:“你真的想我做个太监?”
淑妃盯着他怔怔看了半晌,忍不住湿了眼眶,颓然坐下,苦笑道:“你每回偷偷进宫,陛下和太子的眼线都知道。亲近话不能说,还不能欢好。”
“如今连见面都是奢望。”淑妃又赌气说:“你要是做了太监,我还能多见你两回呢!”
贺文喻登时要转身往门外走。
淑妃却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方才说的话而生气了,这才转头要走的。霎时眼里就蕴了泪,冷声喝道:“我才说两句你就要生气。你走便是了,再也不要来,免得脏了我的地!”
她拿手绢捂了脸伏在桌案上掉眼泪,也不哭出声来。
许久室内静寂无声,却突然有人拢了她的双肩,轻轻用力就把她拥了个满怀,贺文喻叹口气无奈道:“我怎么舍得对你生气?”
淑妃把脸偏向一旁,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贺文喻也不强求,下巴颏轻轻顶在她头顶,声音低得仿佛叹息:“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便是拼了命也会去做的。我……怎么舍得不满足你的心愿?”
“我想过的,这密道终究不是个办法。而后宫里的男人除了侍卫,也只有太监算半个男人了。我功夫不成,没那做侍卫的本事,做太监反倒成了上上之举。”
淑妃瞪大了眼,忙从他怀中探出头来,也顾不上使小性,不可置信问:“你不是在开玩笑?”
贺文喻笑容温煦,多年心事重重极少有开怀的时候,眉心一道细细的浅纹像是岁月留下的印章一般,鬓角的些许白发也显出两分老态来。
可他怀里的姑娘依旧如往昔一般明艳动人,她能在这深深后宫之中守得灵台清明,依旧鲜活如往昔,他不知道有多庆幸。
他缓缓笑着,似乎真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极为认真地说:“去了这孽根,我就能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再不必偷偷摸摸地进宫,再不必避人以嫌。”
他又语气轻快说:“没准那净身房的头子好糊弄,多塞点钱我也能全须全尾儿的混进宫来呢!”
淑妃怔了好一会儿,神情恍惚喃喃道:“听人说……做太监很疼的……”想到宫里那些个面庞白净、说话又怪腔怪调的太监,淑妃登时打了个哆嗦,怔怔道:“还是不要了吧……”
明明眼里蕴了泪,明明想要长长久久得和他在一起,却还怕他疼。贺文喻看得心怜不已,喉头也泛了哽,又怕她看穿自己的难过,一伸手把人揽进了怀里。
许多年前,在她还未嫁作他人妇的时候,在她天天变着花样缠他的时候,他曾经是不喜欢这个表妹的。
她与他隔着两房,两人是同一个老祖宗,明家大多刻板拘谨,就跟她的父亲明太傅似的。
唯独她的性子骄纵又十分固执,还一点不知羞,没脸没皮的,整日缠着自己说要做自己的媳妇。那时候贺文喻每天都快要被她缠得烦死了,躲她都来不及。
可两三天不见她,贺文喻全身都难受。等到见了面,听她絮絮叨叨觉得烦,看见她笑却又觉得欢喜。
还没等他理清自己的心意,先帝赐婚的圣旨便颁了下来。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失了魂一般,才忽然之间看明白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