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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日以继夜赶路,一路换了数匹驿马,七日后抵达开封境界。二人在进城门之前购置了一批布料,届时若有宋兵盘查,只说是来京做布匹生意的夫妇俩。
历经此劫,冷飞雪对完颜宗望益发心存歉疚,又念及他连日皆未睡一个整觉、未吃一顿饱餐,便道:“我听见前面有店家在吆喝生意,想必是酒楼,我想吃点好的,一道去?”说完便撩起帘子,摸索着往外移。完颜宗望正坐在帘外驾车,见她出来,忙收缰御马,腾出一手扶她。
待停好马车,完颜宗望扶着冷飞雪往酒家去。还未跨进酒家,便听得周围人声嘈杂,想来店内生意不错。
完颜宗望干咳一声,道:“小心,此处人多。”
“嗯。”她被带到桌前,慢慢坐下。
“咦,这不是——”忽听几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她一惊,难道完颜宗望的身份暴露了?仔细一听,却并无陌生人上前,更是疑惑不解。
“店家,来壶信阳毛尖,”完颜宗望朗声道,“再来干果蜜饯、葱爆牛柳、八宝野鸭、桂花鱼条、鸡丝银耳、糖醋荷藕、素炒茭白……”
“不用这般破费罢?”冷飞雪低声劝阻,“不过填饱肚子。”
“你说想吃些好的,”他道,“这汴梁城外的酒馆虽破败了些,倒是人来客往,想来菜色不错。”
“客官好眼力,”点菜的小二乐道,“我们这家是老字号,菜品一流,咱们的大厨曾是禁宫御厨,汴梁城内的达官贵人偏爱多走几里路,上咱们这来尝鲜。只不过金兵入城一通搜刮,唉,如今上哪儿找许多金贵食材去?客官刚点的菜,小的会吩咐厨房尽量做,因食材有限,还望客官海涵。”
冷飞雪心想,看你还好意思铺张浪费。
完颜宗望笑道:“无妨,无妨。只将你们最好的酒拿来,我请在座各位都喝上一杯。”
“得嘞!客官果是豪爽之人,小的这便去准备酒菜!”小二屁颠颠去了,一边走一边喊道,“今儿东窗那位爷请客,在座各位有口福咯!”
一时答谢声、碰杯声、饮酒猜拳声此起彼伏。
冷飞雪无奈挡脸道:“如此张扬做甚么,你不怕被发现么?”
“怕什么,”他道,“一路走来,安然无事。”
这时,忽有几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我当是哪位出手阔绰的——”一个男声戏谑道。
完颜宗望打断他的话,道:“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冷飞雪辨得那声音依稀是温若的,忙起身道:“是温大哥么?”
来者确是温若和苗十六,二人见冷飞雪身在此地已是惊讶万分,又见她双目失明,更是疑惑不已。
“小冷,你怎会在此,你的眼睛……”苗十六关切道。
冷飞雪道:“苗大哥也在?我的眼睛被那叶钧毒瞎,幸亏这位朋友带我往长白山寻药。”
“‘这位朋友’?”温若的语调扬起,甚是惊讶。
“幸会。”完颜宗望沉声道。
“嗯,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王大哥,”冷飞雪唯恐暴露宗望身份,只含糊带过,“对了,听阿箩姐姐说,你们带了轩中弟子投身抗金义举?”
“不错,我们在此助官兵守城。”温若道。
“此前幸得李纲李大人率领城内军民抵抗,拖延金狗攻城时机,如今各地勤王援兵已陆续奔赴,民间抗金义士也相继赶到,开封府总算不至被北蛮攻陷。完颜宗望已命人从开封退兵,金狗北撤,退守牟驼岗,开封城危机暂得缓解。”苗十六道。
冷飞雪心想,宋都得以解围就好,只是若被他们知晓眼前之人便是完颜宗望,可真真麻烦了。
“对了,”苗十六又道,“若只需千年人参入药,在中原以重金收之未尝不可,如何想到往长白山寻药?”
冷飞雪道:“当日龙夫人说我所中之毒极为罕见,须得刚刚出土的千年人参方不失了药性,又闻长白山盛产人参,只能往那儿碰碰运气了。”
苗、温二人相视无言,心中皆感叹小冷命运多舛。
“长白山距汴梁数千里,加之两国正在交战,你们此去要多加小心。”苗十六叮嘱道。
温若笑道:“‘这位朋友’,劳烦你好好照顾小冷妹子。”
完颜宗望闻言亦笑道:“自然。”
数人聊了片刻,待酒菜上齐,又一道围桌共饮,一时言笑晏晏,倒颇为融洽。席间,冷飞雪默默不语,唯恐言多必失,将完颜宗望身份暴露。不过,那完颜宗望倒也机警,只字不提二人关系,只同温、苗觥筹交错。
“怎么不吃?”完颜宗望忽地放下酒杯,柔声道。
冷飞雪并未察觉是在同自己说话,依然闷头不语。
“咳,小冷?”温若咳嗽一声,提醒她。
“嗯?”她道,“温大哥何事?”
温若撇嘴道:“是你王大哥问你怎的不吃菜、只发呆?”
完颜宗望夹了一片荷藕,正待塞到她嘴里,忽见温、苗二人目瞪口呆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一颤,改放在她碗中,催促道:“快吃。”
她点点头,捧起碗,以箸拨藕至口中。
一餐饭毕,冷飞雪同温苗二人作别,继续驱车北上,行了近一个月方抵达长白山脚下。冷飞雪原以为完颜宗望将差遣手下寻药,不想他并未回金营,孤身带自己上山。因山中气候奇冷,宗望特向山下农户买了御寒衣物。他穿得厚重,背着干粮,雇了一位农户当向导,徒步往长白山脉去。又让冷飞雪在山下农户家且住下,待他寻了人参便回来。
临行前,冷飞雪拉着他轻声问道:“王爷,你怎的亲自上山挖人参?不能派人去么?”
完颜宗望笑道:“为夫人效劳,自当亲力亲为。”
她脸一红,心中隐隐不安。
他见状,忽沉声道:“是不是男人对你好点,你便心动?”
她一愣,不知他所言何意,正想分辩,却听一阵脚步声与阖门声,知道他已然外出。
一连七日,完颜宗望都未回来。她不由担心起来,待到第八日,她正午睡,忽听门外有人声,细细一辨,正是完颜宗望的声音,忙起身开门。
完颜宗望一进门,便道:“好歹找到一株老参,我怕时辰一久,药效失了,赶紧下得山来。你且坐坐,我这就去研磨成粉,替你敷药。”说完,竟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便匆匆研药去了。一时,冷飞雪只觉眼窝发酸,也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其他。
“你拿药方子来,我且看看用法用量。”他道。
冷飞雪从怀中掏出当日龙夫人写的方子递给他,他念道:“千年人参研磨成粉,以雪水调之,每日敷用,一日三次,需连用七七四十九日。”他顿了顿又道:“一颗人参怕是不够,过几日我再上山去。”
“呃,”她纳闷道,“王爷要在此陪我七七四十九日么?你不用操劳军国大事了?”
他沉默半晌道:“你的眼睛更重要。”
她不想他说得如此直白,只得闭嘴不语。心中却叹道,承蒙错爱。
完颜宗望又为她悉心敷药,轻声道:“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待你眼睛治好了……”
“待我眼睛治好了,如何?”她奇道,怎么话说一半,不说下去了。
他低声笑了一笑,并未回答。
她忽地沉沉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他颇为不悦。
“不知为何,眼睛看不见时,却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他。”她幽幽道。
“他?”他微微翘起的尾音令她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对面坐着的就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嗯,”她道,“明明心中恨他,却又想真真切切的看他一眼。”
他沉默良久,方道:“等你眼睛好了,就能看到。”
她摇摇头,苦笑一声道:“王爷,我眼睛瞎的这些日子,心却越来越通彻了。我与他,有太多恩怨,太多隔阂,终究是不可能了。我也想过,既和亲嫁给了你,这辈子就阴差阳错罢……可我说服不了自己,纵使不能与他厮守一生,却也再难同别人共结连理。我已心死,你可明白?”说完这话,她忍不住流下眼泪,将刚刚上的药弄得一塌糊涂。
完颜宗望不语,只拿了布料将她脸颊上的泪痕擦净,又替她重新上药。
她却止不住眼泪,将那甫上的药又冲走。
他柔声劝道:“再别哭了,于你的眼伤无益。”
她抽噎几下,忽干笑两声道:“人参不过是补药,你真信它能解‘眼儿媚’的毒?”
完颜宗望倒是被问得愣了一愣。
“我猜想此毒世间无药可解,龙夫人只是不想让我绝望,随口编出人参可解毒的话加以安慰。”顿了顿,她又道,“就像当初苗大哥骗我,西夏高台寺有位勤印大师……”
他道:“才用了一次药,你便如此心急。何不如她所说,等七七四十九日过后再看药效。若是治好了,那便再好不过;若有万一,我也定会另觅神医替你诊治。”
她低头不语,却连感谢的话也不想说了。她满腔的苦闷难以排遣,心想:赵洛寒啊赵洛寒,我说不想见你,你便信以为真了,竟死活任由我去了。如今也好,我眼瞎了,真的可以一辈子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