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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郎坐起来,见她坐在床头,紧靠着他的枕头,就明白刚才的香味从何而来了。
王九郎盘腿坐在床上,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话说,请顾小姐回避。”
顾重阳眼神一黯,苦涩漫上了心头。
九郎果然是生气了。他们之前有约定的,他不问她的秘密,她也不能过问的病。
她没有遵守,原本就对她不满的九郎更不喜她了,或许不仅仅是不喜,而是厌恶吧。
顾重阳看了王九郎一眼,见他闭着双目,心里更觉难受。原来,他都厌恶到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了。
她是该走,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讨人嫌。
虚浮的脚步声出了门,王九郎方倏然睁开眼睛,淡淡地瞥了瑞丰一眼:“说吧,怎么回事?”
瑞丰向王九郎汇报刚才的情况,顾重阳白着脸回了自己的房间,呆呆地坐在床上。
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让阿敏与阿纳两人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王九郎突然生病,连自家小姐都束手无策,看来这一回他凶多吉少。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心。
阿敏轻声劝道:“小姐,您别担心了,九爷他不会有事的。”
他会有事的!荣王会造反成功,杀王家满门,他会领着鞑靼的铁骑踏入京城,逼死伪帝,另立新君。他会年纪轻轻就出家为僧,不到四十岁就选择火化而死。
顾重阳好像已经看到王九郎在熊熊烈火中的样子……
不!如果她不认识他就算了,可老天偏偏让她重生,让她遇到王九郎。她能改变舅舅一家的命运,难道说就不能改变王九郎的命运吗?
就算她不能左右他,她至少也应该告诉他以后会如何。
如果她不说,如果因为他厌恶她,她就选择沉默,那她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她要将未来的一切都告诉他,她相信以九郎的聪慧,听了她的示警之后,一定会有所防范。
九郎年幼丧父,母亲与人有染,身上又有顽疾,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如果以后再发生伪帝杀害文国公满门的事情,九郎该有多痛!
只要他能少痛一些,能平安到老,就是他厌恶她,以后再不见她,她也认了。
顾重阳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朝王九郎的房间走去。
“哐当”一声,是瓷器掉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还有瑞丰颤抖着的哭腔:“九爷,您相信我……”
顾重阳掀了帘子就朝里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道:“九郎,这件事情不是瑞丰大叔的错,我知道你厌恶我,不想见到我,是我一意孤行非要给你诊脉,不关瑞丰大叔的事。你要是罚,罚我就是。我顾重阳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迁怒瑞丰大叔!”
她声音很大,有一种替瑞丰抱不平的愤怒。
室内点了灯,照的屋里亮堂堂的。
王九郎坐在桌子旁边,瑞丰躬身站在他旁边,地上是一个摔碎的茶盏,还带着一些茶水与茶叶。
听到声音,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回头望着她,瑞丰嘴动了动,想要说话,却被王九郎制止了。
落在顾重阳眼中就变成了王九郎惩罚瑞丰,不许他开口解释。
顾重阳对王九郎的不满又多了一筹。
她目光凌厉地瞪了王九郎一眼,又以很快的速度走上前,将瑞丰挡在自己身后,一副保护他的姿态:“瑞丰大叔,你别怕,我不会让你受罚的。”
她很生气,九郎怎么能像内宅无知的妇孺一样,生气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拿茶水砸人,瑞丰大叔对他那么好,他竟然这么对瑞丰大叔,实在令人失望。
顾重阳痛心疾首地望着王九郎道:“你要罚,就罚我吧,我绝无怨言。”
王九郎霍然站了起来冷笑道:“顾小姐,我管教我的下人,你管的未免也太宽了!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惩罚瑞丰,你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来阻止我?”
“就凭你是夫人的学生?凭你帮我治疗了几个亲戚?还是你觉得刚才我发病你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可以干涉我的私事?”
他每问一句,就朝顾重阳逼近一步。
顾重阳心里凉飕飕的,感觉到了一阵害怕。她想起一年前在南京鸡鸣寺,他们第一次见面,王九郎的眼神就跟现在一样,冷而锐利就像刀子一般。
还有他掐着她的脖子的手,是那么的有力,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掐死她。
那种危险的感觉再一次来临,逼得她一步一步朝后退,一直退到床边,一个不察,跌坐在床上。
她害怕,转头去找瑞丰,却发现瑞丰大叔早就走了,屋里只有她跟王九郎两个人。
她想起身,人还没站起来,王九郎就已经欺身上前,稍稍弯腰,双手撑在床上,强行将她拦住,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很冷,脸上隐隐藏着怒气,看她的时候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一样,就像她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或许,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认为王九郎待她不错,认为一年的相处下来,自己跟他是有几分情分的。
在舅舅被窦浩晓污蔑的时候,他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他怕她冻着,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个院子让她休息。他手把手地教她戏冰,温柔地告诉她怎么样保持平衡。从天津回来特意给她买了小食,在琴房他们琴筝和弦。在太湖的时候有蛇钻进了她的屋子,是他最先出现,将危险消除……
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帮助她。
从来没有哪个人像王九郎这样,给她这么多的庇护与温暖。
可现在他像个陌生人一样冷漠地看着她,他生她的气,他厌恶她多管闲事,他不想看到她。
或许在他将凌波桥拆掉的时候,他就厌恶她了,她就该有自知之明离他远远的了。
是她痴心妄想,是她不识时务,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能靠近他而窃喜,想着只要没有明说,她就能呆在他的身边,哪怕看他一眼也好。
他此刻的冷漠打碎了她的幻想,他明明地告诉她,他讨厌她,不喜欢她管他的私事。
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借口留下了,再也没有借口靠近她了,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能够。
脑海中是从前或甜蜜或砰然心动的回忆,此刻她只觉得心痛如绞。
眼前冷漠的王九郎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一个。
顾重阳痛苦地闭上了双目,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王九郎却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他,他冷笑:“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顾重阳咬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只瞪大眼睛望着他,倔强又惹人怜爱。
这个小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她这个样子有多诱人!
王九郎猛地松开手,转过身去,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不是胆子很大吗?你不是将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执意要给我治病吗?你不是要替瑞丰受罚吗?怎么,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你就怕了?”
“这就是你的诚意?这就是你的勇敢?”王九郎长身玉立,乌黑的头发还披散着,只留了后背给她:“顾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差点掐死你,你是不是忘了?”
“你管我的事,就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能不能承受得了我的惩罚!”王九郎冷哼一声,指着门口道:“你走吧,看在你之前帮我几次的份上,我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顾重阳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王九郎面前,定定地看着他:“我不走,我顾重阳给人治病,从来不会半途而废。九郎,你是我的病人,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哪怕你生气,哪怕你惩罚我,没有治好你的病之前,我都不会走。”
小姑娘刚刚哭过,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全是坚定,她说的话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执着,让人不由动容。
小姑娘突然上前一步,放软了声音,低声哀求:“九郎,请你相信我,你的头疼病,我能治。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乖乖的,不给你惹麻烦。”
舅舅一家是九郎的救的,她的命也是九郎救的,只要能治好九郎的病,只要能向九郎示警,就是死了,她也甘愿。
她可以走,从此以后天各一方,没有感情,没有温暖,如行尸走肉一样的或者。她不要!她不要以后都活在无止尽的后悔之中,她要治好九郎的病,她要九郎长命百岁,健健康康,一生无忧。
看着小姑娘大大的雾蒙蒙的双眸,王九郎只觉得“叭”的一声,心中的某根弦断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充盈了他的心房,他感觉他的心又活了过来,重新跳动,感觉他的血液在叫嚣在奔流,在愉悦地沸腾着。
王九郎闭上了双眼,又是心酸又是高兴。
他的小丫头,怎么能这么善良?
他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故意激怒她,就是为了让她不堪受辱知难而退,她竟然还不放弃他,还要给他治病,还要留在他身边。
他王九郎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对待?
刚才瑞丰红着眼圈告诉他,小丫头的针灸与推拿可以止住他的疼,这一次他竟然只昏迷了一个时辰,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可以让小丫头给他治病,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可小丫头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针灸与推拿意味着要近身接触,若是事情传了出去,以后她要怎么嫁人?
小丫头心地纯良,待人真诚,见到一个无关的人都会想要给人治病,更何况是他,救过她舅舅一家,她为了报恩,必定不会拒绝。
可他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因为自己的病而坏了她的名声。他喝醉了,轻薄了她,她都差点投河自尽。若他们在近身接触,小丫头会不会萌生嫁给他的念头?
他不是不想娶,而是不敢娶。
他的病暂时能止痛,但一定能治好吗?小丫头的针灸推拿可以治头疼,能治好他体内的寒毒吗?若寒毒不除,他一样活不长的。
他不能娶了她又丢下她,她是娇花一样的小姑娘,不能将光阴浪费在他这个活不长的人身上。
所以他故意说那些话,希望她一怒之下离她远远的。
可她没有,她要留在他身边,给他治病,没有半点勉强。
他王旭何等幸运,竟然会遇上这个叫顾重阳的女孩子。
既然遇上了,既然她选择了留下,他就不会再丢开她。
脑海中念头渐渐清晰坚定,那胸膛内的那颗心却越发澎湃激昂。
睁开双眸,王九郎已经恢复了从前的云淡风轻:“刚才瑞丰已经跟我说了你的针灸可以给我止痛,那你就好好想想该怎么给我治。”
顾重阳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那圆溜溜湿漉漉的眸子好像可爱的小鹿,又萌又乖又有几分迷茫,让人忍不住想揽她入怀好好爱怜一番。
王九郎心情大好,忍不住就笑了:“怎么?不敢给我治?怕治不好我会惩罚你?”
“不、不、不。”顾重阳反应过来,激动不已:“我不怕,我会治好你的,一定会治好的你的。”
她再三保证,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的样子令王九郎的心又是一软。
小丫头真是太惹人喜欢了。
“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开始吧。”王九郎声音温柔,嘴角含笑:“重阳,我的身子就交给你了。”
他叫她重阳,不是顾小姐,不是其他,而是她的名字-重阳,他还说将自己的身子交给她。
虽然他不是那种意思,可顾重阳听在耳中却觉得酥酥麻麻的,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止。
她可以给九郎治病了,她可以留在九郎身边了,九郎不会英年早逝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像鼓满了风的帆,那么轻盈自在那么充实活跃。
这一回她没有迷茫,而是用无比坚定的声音道:“九郎,我一定治好你的病。”
顾重阳大步走出门外,天早已黑透,她却觉得整个世界又重新亮了起来。
一直站在门外的瑞丰突然老泪众横,九爷的病终于有治愈的希望了。老天爷送来一个顾小姐,就是为了拯救九郎的。
以后九爷再不会拒顾小姐于千里之外了,九爷再不用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他会像正常人那样娶妻生子,生小小姐,小少爷,他会像照顾九爷一样照顾小少爷们的。
瑞丰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顾重阳来找王九郎。
“怎么这么早?”王九郎见她拎着一个箱子,知道那里面八成是她给人治病的物什,就浅笑道:“不必这么急,咱们先吃饭,吃了饭再慢慢治。”
“不行!”顾重阳一脸的严肃:“治病讲究望闻问切,早上起床是一天中最合适的时候,吃饭会使舌苔、脉象都发生变化。若是一般的病倒还无碍,九郎你病的这么严重,一点差错都不能出,我必须准确无误地了解你的病因。”
小丫头眉头紧皱着,小嘴紧紧地抿着,一双眼睛好像能放光一样跟,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她的眼神太放肆了,王九郎有些招架不住,他摸了摸鼻子道:“那也不用急,我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要治也慢慢来。”
“不行!”顾重阳的表情比刚才还要严肃:“就因为你这病拖得太久了,必须要马上治,越快越好,一刻钟都不能耽误。”
“九郎,你饱读诗书,讳疾忌医的害处不用我说你定然也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最怕吃药苦。可良药苦口利于病,其他的,你随意,但治病的时候,你必须听我的!否则,你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更是对我大大的不尊重!”
师父说过,身为大夫就要有大夫的气度,有些病人要哄要劝,有些病人就要严厉。九郎这样聪明,她哄他定然是行不通的,那就必须严厉,让他知道厉害,他才能乖乖治病。
她说完这些话,又板着脸朝椅子上一坐,正色道:“快坐下,我给你看看。”
她说话的时候,像个严厉的老夫子,王九郎好像看到外公活着在书房的样子,不由乖乖坐下。
待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乖乖的像个被训斥的学生一样,又觉得好笑。
这个小丫头,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由笑了出来。
顾重阳把眉头一挑:“九郎,治病是很严肃的事情,不许嬉皮脸笑。”
“噗呲”一声,王九郎没笑,是门口的瑞丰大叔没忍住笑了出来。
王九郎得了嬉皮笑脸这四个字的评价,脸都黑了。
顾重阳从诊箱中拿出脉枕,放在桌子上,示意王九郎把胳膊放上来。
王九郎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胳膊上的肌肤又白又细却不纤弱,给人一种男性的力量美。
顾重阳的呼吸乱了一下方将手指搭到他的脉上,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见她柔白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泛着珍珠般光泽的指甲圆润可爱,王九郎喉咙动了动,把脸转到一边。
顾重阳收回手,他的视线从她手上掠过,方定格在她脸上:“如何?”
情况不太妙,顾重阳道:“张嘴,我看看舌苔。”
虽然明知道她做的是大夫惯例之事,可王九郎还是有些不自在,只不过这不自在是在心里,他面色冷静,一点也看不出来。
两人坐着,王九郎比顾重阳高很多,为了能看清,顾重阳索性站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抬起王九郎的下巴,认真看了看他的舌根。
王九郎凝声敛息,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将她的手拂开的时候,顾重阳突然松了手。
王九郎刚刚松了一口气,顾重阳就抬起他的左胳膊,在左肘上某处按了一下,一股剧烈的疼传来,王九郎眉头一皱,却在顾重阳抬头看他的时候生生忍住,恢复了云淡风轻。
顾重阳讶然,又按了一下,力道比刚才大了很多,见王九郎依然毫无反应,眸中就流露出几分迷茫:“这里不疼吗?”
头微微歪着,大大的眼睛水濛濛的,像个好奇的小猫。
王九郎收回胳膊,问问颔首:“是有些疼。”
顾重阳继续追问:“只是有些疼?”
王九郎若无其事道:“嗯,跟发病时头疼全身疼比起来,这点疼的确不算什么。我的病,到底怎么样?”
顾重阳坐回到椅子上:“九郎,你的病很棘手。”
经过刚才的诊断,王九郎的病十分严重,严重到顾重阳不敢开方下药。
九郎的病,她只有三成的把握,不,严格来讲只有两成。治好头疼有三成的把握,可九郎病的太重太久,可能会于子嗣上有妨碍……
顾重阳心事重重,脸上却尽量做的轻松:“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治愈的希望。”
如果能知道这病的成因,就能有六七分的把握,大大提高治愈的机会。
顾重阳这话一出,王九郎的双眸明显比刚才亮了几分,只是他向来喜怒不露于形色,只淡淡点头:“该怎么治,你开方子好了。”
“在开方子之前,你需要先告诉我你的病是什么患上的,还有发病的原因。”
王九郎脸色微落,没有接话。
顾重阳的心顿了顿,这个结果跟她预想中的差不多。
之前在南京,她就知道九郎身体有疾,可他却不愿意让人给他治病,连提都不让提,不是这病来的蹊跷,就是这病因会让他痛苦,所以,他才会极力隐瞒。
所以,当王九郎欲探听她秘密的时候,她用了激将法,逼王九郎做出了互不干涉彼此秘密的约定。
王九郎那么霸道的人,最终会选择妥协,一定是内心藏了一件极其痛苦难以启齿的事情。就像她前世懵懂无知有眼无珠受尽蒙蔽一样难堪、痛苦、不能回首。
早在今天来给王九郎治病之前,她就做好了决定,她要用自己的秘密,来换取王九郎的秘密。
顾重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九郎,你还记得去年回京城的船上,我们两个做的约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