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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午后下过一场小雨的缘故,所以今日长安的晚霞格外红,鲜艳如血,徐江南坐在石凳上望着远霞发呆,而卫月就坐在一旁陪着,不说话,也不聊天。
等了一会以后,徐江南突然自顾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觉得心里压抑,以前每年入冬的时候,辽金都会南下打秋风,雁北城属于必经之地,所以每年秋末,很多人都先往远处跑,要么就是往凉山上面跑,也有跑得晚的,最后就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死在哪里,养活了哪片草地,往山上跑的呢,有些是成了虎狼的口粮,有些是因为口粮不够就打了起来,到最后也就不是百姓了,成了占山为王的匪。
我记得有过一次,我和先生走的比较晚,赶着马车,道路两旁全是避祸的路人,挑担的挑担,背包的背包,全是青壮汉子,至于那些筐筐篓篓的,都掩盖的很严实,不过路上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家人过冬的口粮,至于家中那些妇幼,腿脚不好,可能就提前几天先走了。
后来呢,没想到辽金还是追了上来,因为那一年雁北收成普遍不高,所以各家各户没有留买活的钱,知道什么叫买活吗?”
徐江南侧过头看了一眼卫月。
卫月摇了摇头。
徐江南苦笑说道:“以往收成好的时候,走的时候余粮都不会全部带走,会留一小部分,这样子辽金的骑兵就只会忙着在各家各户收粮,也就不会来追他们,这就叫买活。那一年就是买活的钱不够,辽金的骑兵就追了上来,先生带着我躲到了一旁,就看着三百多号骑兵,手起刀落,手起再刀落,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一条路上全是尸体和散落的稻粟,就算是侥幸活下来的,怕也成了疯子。至于我自己,无能为力,至于先生,他说这叫人各有命。
先生说他不是善人,可晚间的时候,看到他提了十多个头颅在路上拜祭。”
卫月义愤填膺说道:“朝廷不管?”
徐江南呵呵一笑,讥讽说道:“像这样的小城,在凉州,说上百个都是少的,朝廷也管不过来,辽金只需要两千游骑,总能捡到漏,若是朝廷硬要挺着,一个城少说要一千守军,一百个就是十万,两千人游骑就能牵制十万守军,可若是是两万游骑呢?说不定连人带城一起就给吃了,十万人,聚在一起就是塔,聚不起,那就是沙,这样子来个三五年的,朝廷不用打就已经亡了。这笔账,陈铮算的比谁都清楚。”
卫月咬牙骂道:“这群蛮子该杀。”
徐江南继续说道:“其实最想把辽金赶尽杀绝的也是陈铮,辽金一年来一次,百姓就得一年跑一次,哪个城经得起这样折腾,三五年下来可就没人过去了,城也就成了没人的死城,而陈铮打天下夺城池为了什么,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人字,他要一片黄土干什么?辽金如此作为不就是在掘他的根基,尤其又是凉州,西夏祖业之地。他能忍的了?”
卫月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很多,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憋到最后发现自己似乎只能听着面前人发泄情绪。
徐江南这一会话很多,有的没的全想不问不顾说个通透,哪怕知道院外墙边靠着两个老人在偷听。
“陈铮这一次野心很大,决心也很大,不然也不会给你哥一个蜀王头衔,这才是血本,卫澈当时说是沾了我的光,就连我当时也这么以为,其实不然,陈铮的心大得很,我们这些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微末道行,哪里算得到他的心思,这个蜀王名号不作其他,就是用来买蜀地的平安,在青城山的时候,我也见过陈铮,他说希望我能北上,因为如今西夏今非昔比,要单守一个凉州,绰绰有余,而且他手上也有几个九品,他不想用,说是年纪太大,杀气太少,他要的是让辽金永远翻不了身。
这一点他来找我之前我不信,他来了之后,我就信了,至于为什么。”
徐江南说道这里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悲愁,又或者两者皆在。“这也是我不杀他的原因,我看过他的面相,他命不久矣,究极人力药力,最多五年寿命。想必这也是他敢独自找我的原因。
而北齐在这次大战当中不做声,估摸着从哪里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西夏旧主将死,新王未立,若此这一次将辽金一棒子敲死,五年之后等到陈铮一死,西夏就是北齐的囊中物,这笔买卖怎么看都很划算。”
卫月默不作声。
墙外悉悉索索。
徐江南低下头,像个可怜人一样,双手揉着脸,低声说道:“很多人很多事,我都能分清楚好坏对错,可是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不知道了,就像现在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对是错,但我知道当时拒绝的的确确就是想看到他气急败坏,但是结果让我失望了,他非但没有气急败坏,还满满的帝王风采。”
过了一会,莫名其妙又轻笑出声,“哪怕现在知道他当时是装的,可在当时看,是真的像啊。”
徐江南叹了口气又开始看晚霞。“我以为在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我会痛快很多,因为这是西夏欠我徐家的债,就像现在这样,这位将死的皇帝心里很急,可其实我心里一点都不痛快。”
徐江南撇过头,苦笑的看了一眼卫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了太多人了。其实我不怎么信佛门道法,就算见过鬼魅魍魉,我还是不信,我只是觉得一门从几千年前传下来的东西,应该得到尊敬。但是死人这种事,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卫月咬了咬唇,上一次见到这样子的徐江南还是在天台山,在那方玉璧的苍崖边上,不过那会心里更多的是同情,如今则是茫然的心痛,还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觉。
好在徐江南这样的颓败样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等到夜风将起,天边那一轮红日彻底落到海平面以下的时候,徐江南站起身子,拍了拍屁股,有些歉意的看着卫月,“对不起可能成亲这件事又要推后了。”
说着,原本搁放在屋里的剑匣破屋而出,嗡鸣之声比之方云有过之而无不急,而徐江南自是腾空而去,数息之后,一道如少年般桀骜不逊的声音遍传长安,“姓吴的,你不是要剑吗,老子就在兴善寺,有本事带着那个老不死的过来拿。”
卫月听到声音后,想也不想,跑出院子,朝着兴善寺跑了过去,连院门外两个靠墙发呆的老人都没发现。
刘伯單眼睛现在还发着光,口里喃喃说道:“他娘的,原来九品剑仙真的能御剑飞行。”
叶平醒悟的比较快,狠狠的拍了一下刘伯單的脑袋,一边往外面走,一边骂道:“你还有心事想这个?还不快点带人过去。”
刘伯單笑着说道:“带啥带啊,贤侄上午在太和楼就说了,不打紧。”
“你他娘的是真蠢,上午是上午,上午的时候他想着要杀人吗?现在他都要杀人了,你他妈的说不打紧,还有脸笑?”叶平重重哼了一声,破口骂道。
这么一说,刘伯單也急了,赶忙追了上去,一边同行,一边愁苦说道:“贤侄之前说君上就三五年寿命是真的还是假的?”
叶平没好气说道:“是也好,不是也好,这种事是你和我能左右的吗?”
而在徐江南这一声之后,长安原本因为夜间到来而渐次安静下来的气氛瞬间躁动起来,不过让这躁动更上层楼的便是吴家剑仙的回应。
“猖狂,老夫倒要看看你有能有多少的道行。”
一道银白剑光从长安中心冲天而起。
徐江南坐在大舍利塔的塔尖喝酒,眯眼望着来势汹汹的吴家剑仙,一手覆在剑匣之上,顺着剑匣的纹路一路摩挲。
等摸到剑匣底部的时候,指尖一按,桃木剑应声而出。
徐江南以剑当刀,拖剑而上。
多说的话没有,心口戾气很重,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动作,径直一剑,从上往下,恍如斧劈开山。
而白光势头依旧凛冽,直到撞上桃木剑,这才停了下来,倒退三步而立,而徐江南则是退后十余步,胸口一阵气闷,但心头却是痛快之极。
吴家的剑仙,面容清癯扶剑而立,青衫白须,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样子,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满满不问世事的出尘样子。
徐江南没说话。
吴家的剑仙却是率先开口,“交出春秋剑,再留下一条手臂,之前的事老夫可以既往不咎。”
徐江南没有理,朝着远处一道背剑的身影说道:“姓方的,你在北地杀了多少人?”
从塔林背后徐图出来一道身影,瞥了一眼徐江南,同样没有理会那吴家的剑仙。
“七位八品,二十七位七品,七品之下,没脸动这个手。”
徐江南大笑说道:“那老子就杀七位九品。”
再往后,徐江南朗声说道:“王阙,你去问问你的那位君主,再往后,一位九品人头换严党一命,这比买卖问他做不做。”
这位成名已久的吴家剑仙,脸上微微有些不悦神色。
徐江南说完之后才看了一眼这位仙气极足的老剑仙,问道:“当年就是你找我爹要的剑?”
老剑仙傲气十足,微微抬头。“是又如何。”
徐江南揉了揉提剑的手腕,不轻不重的骂道:“小兔崽子。”
没去城外调兵的刘伯單正好赶到,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后,嘴咧开的像朵难看菊花。
“真的敢说啊。”
“不过听起来真是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