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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谁念西风独自凉
池青玉听着重重的摔门声,以及蓝皓月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不是滋味。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摸到了椅子,坐了下来。
头脑中全是刚才楼下那些人的议论……他觉得自己真的变了,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些,如今却会心绪低落。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
——不过,或许这只是历练……只要等到唐门的人来了以后,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回山了。
他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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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顾丹岩此去并未说何时才能回来。池青玉竟在这小小客栈等了至少有三天,每天楼下人声渐起时,他知道这是天亮了,等到沿街的叫卖声与谈笑声渐渐消失,直至四周完全寂静,便是天黑了。
这是从小就被人灌输,加上自己长久思索得来的结论。
所谓天亮与天黑,所谓看得见与看不见,在他心里,其实也就是刻板又虚无的概念。正如蓝皓月要他触摸那玉簪,还告诉他的所谓紫色与白色。他并非不知道世间有各种花草,还有各种飞禽走兽,相反,他自来到罗浮山之后,师傅便用刻在竹简上的字与画,让他明白了很多以往从不明白的事物。
但那又如何?
只是一道道痕迹,指尖划过时,才能感觉到的一些轮廓。
许多时候,师兄们或是素华与素怀在无意聊天间所说的一些话语,他始终都不曾真正明白。
但他也从来不会去问。
他只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无谓是对是错,更无谓是黑是白。
所以他抗拒蓝皓月的接近,她越是活跃,越是好心,他越觉得烦恼。不想,最好什么都不想,才可以保持住原来的清静无为。
怀中的青色玉坠像一滴冰水,他将之紧紧握在手中,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冷却驿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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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三天里,蓝皓月果然再也没有到过这房间来,他起先是觉得终于可以回归宁静,但不知不觉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因为想到了当日她不辞而别的事情,故此池青玉开始担心,怕她会不会又独自离开,而自己却还傻傻地等在客栈。
于是他虽足不出户,却一直静静地坐在房门内,听着楼梯上上上下下的脚步声。
他记得蓝皓月的脚步声,即便是在闹市里,也可以依稀辨认得出。
在那熟悉的声音尚未出现的半天内,他曾一度坐立不安,可就在他想出门去找她的时候,却终于等来了她从门前走过的声音。
原来她还在。
池青玉久久不能安定的心,这才终于落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烦恼,他必须一直关注着她下楼后是否回来。他听着她来来回回,知道她每天都在,如此,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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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的一早,他坐在房门口,听到了楼下车马喧闹,间杂着很多外乡的话音。他虽自幼离开了峨眉,却听得出这些人来自蜀地。再细细一听,果然是当日在唐门外遇到过的那几人。
他才想开门,又听蓝皓月那边的房门一开,她飞快地跑下楼去了。楼下欢笑声不绝,想必是在叙着久别重逢的话语。他便按捺了下楼的心思,独自回身,摸到了窗边,默默站着。
片刻之后,顾丹岩敲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又跟蓝姑娘吵架了?”
池青玉正背对着门,他听到此话,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只是让她不要接近我,免得坏了名誉。”
顾丹岩叹了一声,关上门,道:“青玉,你与我们相处时并不是这样。我不明白你与她为何不能好好说话。”
他默然,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
顾丹岩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天启程。”
“回山吗?”池青玉怔了怔,问道。
“好像暂时不能。”顾丹岩遗憾道,“他们已经跟夺梦楼的申平等人交过手,我找到他们的时候,申平刚刚被击退,但唐寄勋的手下也受了伤。我们如果这样离开,未免于理不合。”
池青玉愕然:“那你的意思是?”
“至少让他们抵达衡山附近吧。”顾丹岩看了看他,“你如果真的不愿意与他们一起走,我将身上的钱留下,你住在这儿,等我回来再带你回罗浮。”
池青玉心情低落,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负累。
“不要紧,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他扬起微笑道,“最多以后不跟她吵架。”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以后会怎样。
楼下的声音渐渐减轻后,顾丹岩带他下去见见唐门众人。池青玉下楼的时候,感觉到蓝皓月正从他身边经过,两人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走,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停留。
他故作镇定地随着师兄到了堂中。凭着声音认出了唐寄瑶、唐寄勋,还有一些其他的随行人员。
“啊哟,原来你也是道士?!”唐寄瑶一看到他,便惊讶地叫起来。
池青玉不做声,他并不喜欢这人,也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顾丹岩微笑道:“小师弟自幼在观中长大,言行举止自然都恪守清规。”
唐寄勋虽未曾与池青玉交过手,但那天也看到过他与蓝皓月在一起,对这少年有些印象。此番见他又是另一番打扮,道装肃然,白穗飘飘,背负古剑,颇有仙骨,不过神色始终孤傲不驯。
尽管心中诧异,但唐寄勋还是上前抱拳:“当日还多亏了道长,那枚被正午夺走的神珠方才完璧归赵。”
池青玉低眉道:“不用,举手之劳。”
“对了,那个小女孩这次没有跟着你吗?”唐寄瑶对莞儿的泼辣还未忘记,有意朝着池青玉问。
“她年纪还小,不便总是出来闯荡。”池青玉漠然应道。
唐寄瑶笑了几声,道:“其实也是,你既然是出家人,身边如果常常带着小姑娘,难免会招人非议。”
池青玉抿唇不语。顾丹岩也不由望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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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这小镇上休整了一天后,重新启程向衡山出发。
出客栈的时候,车马喧嚣,池青玉独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他知道应该尽量不要给别人造成麻烦。
“皓月,上马车来!”唐寄瑶高声唤着,池青玉听到有人穿过人群,径直上了马车。随后便是各种声音交错,顾丹岩牵来了马,让他坐上。
唐寄瑶喜爱谈天说地,即便是在行进中也不时发出欢笑声。池青玉一路跟着他们,却始终听不到蓝皓月的话语。这样的情况直到晚上,到了另外的小镇落脚住店,也没有改变。
他们在堂中饮酒闲谈,蓝皓月在场,他也被迫坐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她说一句话。他本就不喜热闹,怔怔地坐在人群间,完全不知他们在高兴什么。
“青玉?”顾丹岩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唤了他,“你在想什么?”
他才一晃神,轻声道:“没什么。”
周围又传来唐寄瑶与众人的划拳声,蓝皓月应该还在,但他还是听不到她的声音。
“师兄,我先回房去了。”他很低地说完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顾丹岩想要送他上去,他婉言谢绝,唐门的人畅饮正欢,只是看了看他,便也没有在意。
池青玉自己回到了楼上,推开房门,紧紧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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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楼下的筵席直到很晚才撤。池青玉坐在窗前,听着他们的轰然笑语,加之酒杯碰撞之声,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幼时睡在爷爷背上,听着那沙哑的嗓音唱起的山歌。山风凛冽地吹,草棚四面八方都有寒气钻进,唯一御寒的被褥也卖掉换了米粮,爷爷只能背着他缩在角落,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仅有的慰藉。
“爷爷,爷爷,再唱一首。”他冻得直发抖,但却还想听。
爷爷揪揪他裸在外面的小脚,叹道:“娃儿,你听了这首就睡觉。”
“我睡不着,冷。”他用力抱着爷爷骨瘦如柴的肩膀,“但我听了爷爷的歌就会暖和一些。”
爷爷低声笑,便又哼唱起峨眉的山歌。
山歌里唱着娃娃骑在阿爹肩上去看花灯,花灯盏盏亮堂堂,有龙有凤有牡丹有芍药,看得娃娃笑开颜。
他摇着爷爷:“爷爷爷爷,我阿爹呢?”
“你阿爹出远门去了,要等你长大才回来。”
“你说我生出来后,阿爹也带我去看过花灯?”
“是啊……”
“那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爷爷咳嗽着,又勉强笑:“你还小嘛,忘记了。”
那时的他不知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只以为自己真的曾经拥有过,只是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一切。
“那我还可以再看花灯吗?”
“可以,等你阿爹回来,带你去。”爷爷说着,将他抱到怀里,拍拍他,“娃儿,天黑了,该睡觉了。”
他听话地躺在爷爷怀里,眼睛却还睁着。爷爷叹了一声,将他双目轻轻抚上。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缩起身子,迷迷糊糊地说:“我要睡觉了,爷爷,我想再去看看花灯。”
“好好,今年就带你去。”爷爷随口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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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元宵,爷爷真的背着他去了镇上。周围也都是欢笑声叫卖声,他头一次到那么喧闹的环境中。他闻到了蜡烛燃烧的味道,很多很多,让他很奇怪。
“爷爷,这里在烧什么?”
“那是花灯里点着的蜡烛。”爷爷说着,费劲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到了最热闹的地方。
“娃儿,你伸手,摸一摸这花灯。”爷爷抓着他的小手伸出去,他的手指感到了一阵温暖,指尖下是薄薄的、光滑的东西,隐约有点高低不平,像是有什么花纹。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摸着,又触到了丝丝缕缕的东西,一把抓着,想要再仔细摸一摸。
爷爷还没有回答,却有人大喝:“干什么?小娃娃不买不要乱摸!”
他吓得一抖,手中抓着的东西滑落了下去。
爷爷向那人说着好话,好像是在说他们并不是故意乱摸。
“我孙儿眼睛看不见,头一次出村子,我只想让他知道一下什么是花灯。”
“瞎子还看什么灯?!走走走,一身破烂,别挡着我做生意!”
他趴在爷爷背上,不知道那人为何发火,只觉得爷爷被人用力推开,险些摔倒。他惊慌失措地抱住爷爷,小小的心脏跳作一团。
爷爷叹着气,已经在带着他往回走了,身后还传来一声嗤笑。
“瞎子!”
瞎子,这个词语,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村子里,也有人这样当着他的面说过,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奇怪,他明明有名字,为什么别人要这样叫他。其他人都不会被这样称呼。
他原以为那只是村子里的人说说而已,可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别人也会说这个词。
而且,与村子里的人一样,会嘿嘿地笑。
回去的路上,只听见风声刮过。爷爷告诉他,灯会结束了。
他垂着头,很沮丧,更多的是不解。难道那乱哄哄的声音就是看花灯?
什么是龙?什么是凤?什么是牡丹?什么是芍药?
——还有,到底什么是瞎子?
“爷爷,”他鼓起勇气,用怯怯的声音问,“什么叫瞎子?”
爷爷的脚步好像停了一停,过了很久才道:“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
长大了就知道。
很多时候,很多问题,他追问过后,都是同样的答案。
于是他学会不再发问,因为他知道,只有长大后,才会明白。
尽管如此,其实他的那些问题,此后不久就好像有了答案。
因为一次生病,他全身发烫得起不来,爷爷求人来给他看看。那个郎中也是村子里的人,摸过他的额头后,走出去对爷爷说:“老哥,其实你要不要就那么算了……当初你捡来这娃儿,我还以为你有了个养老送终的人,可后来没想到竟是个瞎子。你养大他,他也干不了活,白吃你的饭,倒不如让他去了,也免得他受罪。”
爷爷颤声道:“捡来时虽然不知道他眼是瞎的,可养到那么大,我只当是自己孙儿一般了。你叫我不管,可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郎中叹着气走了。他睡在湿冷的草垫子上,缩得一抖一抖,却不敢出声。
爷爷回来后抱起他,他抽泣着趴在爷爷心口,滚烫的小手紧紧抓着爷爷那褶皱不堪的领子。
“爷爷,爷爷!不要扔下我!”他虽昏昏沉沉,潜意识里却有着莫名的恐慌,说不出别的,只会哭着喊这一句。
病好后,他学会了用竹杖探着前方走路。他很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爷爷背着,他也学会了在周围打柴,重重的柴火压得他直不起腰,但他会摸索着回到家里交到爷爷手中。
“爷爷,我不会白吃你的饭。”
“你是我孙子,爷爷会养大你。”
“爷爷,长大后我也会养你。”
他每天拄着竹杖来回于村中小路,道边放牛的孩子都叫他瞎子,他只是抿着唇一味朝前。随着时间流转,他开始渐渐明白,原来,别人走路都不需要竹杖。别人干活也比他快,比他好。花灯是用眼睛看的,不是用手摸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样子,也不需要用手摸就能知道。
他用手碰过自己的眼睛,他不懂,他也有眼睛,可为什么没有任何作用。
好多好多的不懂,千言万语说不清。他只知道了,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没有朋友。
起先听到别的小孩子在路边抽陀螺的时候,他也曾被那欢笑吸引,站在一边仔细地听。他喜欢那嗡嗡的风声,虽然他不知道到底什么叫抽陀螺。
“让我玩玩好吗?”他曾经背着重重的柴草,挪到他们边上,小声地问。
可没人回答他的问话,相反的,那嗡嗡的声音消失了。
“我们不跟瞎子玩。”小孩子们轰然而散,很快跑开了,只留他一个人还在原地。
从那之后,池青玉懂得了远离。远离一切不欢迎他的人,远离一切与他不同的人。他们自有他们的世界,而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