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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直到离开前何筱都没敢再看程勉一眼。
临走时匆忙上了车,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兀自低着头,没多久,却听见有人在敲窗户。何筱侧头看去,一下又撞进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中。程勉就站在车外,一米八几的身高,微仰着头,用口型示意她打开窗户。何筱知道他的性子,稍稍迟疑了一下,拉开了车窗。
一个白色食品袋被递了过来。
“给你准备了些吃的,你中午吃的太少,等会儿路上吃点,免得晕车。”
何筱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边有些许笑意,温暖而干净,这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心底泛起一阵酸涩。原来他都记得。
慌忙接了过来,何筱哑声道了谢。
程勉看着她,叮嘱道:“到家了给我发短信。”
“……嗯。”
“这段时间比较忙,而且过几天元旦要进入战备,不过有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
“嗯。”
“要记得接。”
“……”
看来她握在他手中的把柄还真不少,何筱没吭声。程勉笑了笑,替她关上了窗户。
车慢慢地开出了农场,夕阳西坠,薄薄的暮色在天边慢慢洇开。不经意的一转身,何筱仍能看到那个伫立在农场大门口的身影,见她望去,还向她挥了挥手。这一次何筱没有躲,一直注视着他,直到车子拐了弯,才收回视线。
坐在一旁的褚恬轻轻碰了碰她:“笑笑,你其实,还都记得的吧?”
何筱没说话,额头抵着窗户。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避免再回想过去那段时光了。然而程勉的再次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
这几天来,她睡得不太好。因为时常做梦,夜夜梦到的,都是她十几年没再回去过的老大院。她曾妄图忘记的一切,也因为这梦,而变得更加清晰。
部队大院,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听母亲讲,她是不满百天就抱着她坐上了去部队的车。那时因为考虑到导弹旅这一作战部队的战略位置的重要性和隐蔽性,大院设在了一个小县城,加之当时老何尚未提干,只是普通一兵,虽然部队里有“家属来队,必须接待”的优良传统,但生活条件实在算不上好。
老何当兵的时候,母亲是甚少抱怨这些的,倒是转业回了家,偶尔提一提。对于这些,她并不太有印象了,那时还小,时不时地随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农场小住,只零星记得农场那几个玩伴,和夏天餐桌上那美味的炸知了。后来父亲提了干,调回了导弹旅,母亲也因之随了军,虽然回过农场几次,但要说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导弹旅那古旧却让她难以忘怀的老大院。时至今日,她仍觉得那是她曾待过的最美的地方。
她曾问过许多人老大院曾始建于何时,但很多人都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这是部队,每年一茬一茬地来人走人,调进调出,几十年来换了几十拨人。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里的喜欢。
院里的规划与其他的部队大院并无二致,球场、电影院、礼堂、一栋栋成建制的楼房、训练场、子弟学校、还有夏天里她最爱躺在上面看星星的大操场。操场的尽头并排竖了四个牌子,白底红漆各刷四个大字——第二炮兵。那时的她哪里懂得这四个字所代表着怎样的武装力量,只是因为喜欢,所以喜欢。院外的风景更美了,到处是望不到尽头的竹林和铺满小石头的浅溪,还有那矮矮的山头和春日里开得漫山遍野无边烂漫的花。
也许是这喜欢太过全身心,她才在部队换防的时候那样难过。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部队需要,国家利益,只知道她要跟她的大院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了,而这里的一切,她都无法带走。她觉得难以接受,所以离开那天拼命哭闹,激得老何几乎要下手打她。再后来她也忘了自己是怎样坐上了军卡,一路颠簸,跋涉了一千公里,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那时正是夏日的午后,日光毒辣地她睁不开眼。迷蒙着只看见一个戴着两杠两星肩章的人站在门口向他们致意,身旁还站了一个相当于他半个多人高的男孩儿,他用新奇却善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们,嘴边有着淡淡的微笑。看到他们的车停下了来,也兴许是看到了她,他迈开步子向他们的军卡走来,打开车门,正要招呼他们下车的时候,她却忍不住了。使力推了推他,而后一低头,哇的吐了出来。
晕车的感觉终于好了一点点,却吓坏了周围所有的人,尤其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孩儿。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被人送进了卫生队。之后醒来,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程勉。前程的程,勤勉的勉。
后来,何筱时常想,当时忍住就好了。然而老天总是一秒钟玩一个花样,如果这一刻注定是这样,那么逃也是逃不掉。就像那遥远的时光,那些记忆中承载她年少时所有喜与悲的人,她没忘,也永远不会忘。
元旦过后,扑扑簌簌下了几场雪,气温骤然又降了几度。
而远在市郊的T师的训练场上却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侦察连正在进行四百米越障的训练,要求两分钟之内跑下十几个障碍,士兵们都是卯足了劲,两趟下来背上就挂了汗。
程勉穿着一身齐整的野战服站在铁丝网的一侧,单手掐着表,目光专注地盯着行进中的士兵,时不时地催促大家加快速度。结束训练之后,程勉看着成绩记录,眉头微微蹙起。
“宋晓伟留下,其余解散。”
被点到名字的宋晓伟心里一咯噔,等人走光了,才硬着头皮上前。程勉头也不抬,只盯着成绩记录不客气地问:“怎么回事?”
黝黑的脸庞透出一丝局促,宋晓伟挠挠头,说:“可能是这两天不在状态,连长放心,我一定尽快调整过来。”
“不在状态?”程勉听见这个理由,倒是笑了,“那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事儿能让你的成绩差这么多?”
宋晓伟低着头,没说话。
程勉于是也就点到为止:“对你我不多说。你是个老兵,该怎么做心里肯定清楚。年后的比武没忘吧?”
“报告连长。没忘!”
“没忘就打起精神来。”
程勉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晓伟一个没防备,踉跄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手原本是想捂着肩膀的,可意识到之后却又很快撤了回来。程勉察觉出不对,用手捏了下他的肩膀,看着他陡然苍白的脸色,立刻明白过来:“撞到肩膀了?”
宋晓伟擦擦额头的汗,抬起头,对着程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长,你也知道我年后要参加军区的比武,四百米越障又是我的短板,不加紧练不行。再说了,咱们师这么多人,就挑出我们几个,不带回来几个第一哪有脸向兄弟们交代。”
程勉严肃地看着他,声音也冷了几度:“得第一也不是让你拿着自己的肩膀上。刚才我就看你的动作跟之前的习惯动作不太一样,你老实交代,这是跟谁学的?”
话说到这份上,宋晓伟也不敢瞒了。
“连长英明,我是跟咱们师去年那个在集团军拿了四百米越障第一的班长学的,不过我能力不够,不仅没学好,还把自己整废了。”说着他笑了笑,神情认真,又夹杂着些许迷茫,“连长,今年是我二期最后一年,再拿不出点儿成绩就不好意思留部队了。
程勉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套上三期,不仅能在部队再待四年,复员回地方也会给安排工作,这对宋晓伟这样的农村娃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在部队呆一辈子。程勉丝毫不怀疑宋晓伟们参军报国的志向,可就像程副司令员总是教育他的那样,人活在世,最重要的是现实。
想到这里程勉什么斥责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嘱咐他:“赶紧养好伤,离比武没多少时间了。”
宋晓伟咧嘴一笑:“是!”
今天是周日,难得下午不用开会,侦察连两大领导齐聚活动室,打羽毛球。不少战士在旁围观,两人打了几局,就被夺权了。程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转身回了宿舍。
中午吃完饭的时候他给何筱发了个短信,之后手机就一直在桌子上放着,现在翻开一看,屏幕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
——午饭早已吃过,刚刚睡了个午觉。
看完这条短信,上午因为宋晓伟的事而变得低落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转了。
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程连长正犹豫着是否要给她打个电话的时候,宿舍的门突然开了,徐沂徐指导员搭着毛巾拿着茶杯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本是来倒水,一看见盯着手机看的程勉,忍不住问:“情况如何?”
程勉把手机放回桌子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怎么样。”
“怎么会?”徐沂笑得分外阴险,“快别藏着掖着。”
一听这话,程勉差点儿被刚喝进嘴里的那口水呛着:“还藏着掖着?打从农场回来我就没休过假。”
联谊回来就是元旦战备,之后又在忙新兵连和侦察连的训练,再往后就要过年了,又有得忙,想请假都不容易。一想到这些,程勉就觉得自己得长好几根白头发,全是愁出来的。
徐沂笑了笑:“咱们当兵的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就尽量克服困难吧。而且要我说,光像你这样追女孩还不行,得讲究策略。”
程勉微挑眉头:“有何高见?”
徐书记清清嗓子:“首先,你得搞清楚,这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比如,她对你的看法,她是不是喜欢别人。”
程勉觉得好笑:“我要是直接这么问,她恐怕会更躲着我。”
当然不能直接问。
徐沂放下茶杯,示意他上前:“我问你,我们是干什么的?”
“废话,侦察兵。”
“那我再问你,什么是侦察?”
“……”
“察也、谍也、探也、伺也、间也。”徐书记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到军师的角色当中了,“发挥你优秀的侦察兵素质,搞这点儿情报出来应该不难吧?”
那倒是。
程连长想了想:“那要是她喜欢别人?”
“四个字:伺机离间。”
“我怎么这么缺德?”
“不仅得缺德,还需脸皮厚。”徐沂微微一笑,又问,“照理说你应该认识何筱的父母,这样一看也可以从后方下手。”
“打住!”
程勉叫停,他现在连何筱是怎么想的都不确定,还要从后方下手?弄不好,就是腹背受敌的结果。
徐沂也是一点就透。
“那就按我之前说的,好好体会体会。”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十分潇洒地走了。
程勉不禁失笑。
他偏过头,对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愣了会儿神,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放那天临走时,何筱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神。良久,突然站了起来,捋了捋头发,戴上帽子向外走去。
决定了,先集中火力猛攻一方。而且——必须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