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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骤起,狂沙漫天,烟尘四起,黄色的天空下一轮红日萧瑟而苍凉。号角吹响,震耳欲聋的战鼓,混合着战士们的嘶吼声,气势磅礴,声动四野,百兽为之悲鸣,大地为之震颤。
大军分四队浩浩荡荡开往战场。施佳珩率中路军出大营,直接奔向熏宝城外,到了熏宝城附近,四队大军按照原先排好的阵型,各自分散,藏到隐蔽处等侯黑夜大驾光临。
所率人数最少的大军则稀稀拉拉地沿途埋伏。
夜色四合,月亮羞怯怯地从云雾中露出了半个脑袋,宛若羞赧的少女,带着温婉的柔光。月光透过云层,把云雾映照得如薄纱一般,朦胧地围绕在月亮姑娘的脸上,如梦似幻。熏宝城内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灯火通明,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几个守在城外的士兵手拿兵器面带倦意,懒洋洋的打着瞌睡,城外安静如斯,如一个暗藏杀机的巨大黑网等着它的猎物乖乖的自投罗网。
大地像打了寒噤似的忽的剧烈抖动起来,远处马蹄声喊杀声,逐渐迫近,施佳珩沉着冷静,端坐钓鱼台,仍旧按兵不动。
拓拔辉率领的拓跋狼军一路如砍瓜切菜一般冲杀过来将郭立所率之众打的节节败退,几支残部退入城内。拓跋辉头戴骇人面具,雄壮魁梧,手武长刀,狰狞凶悍,几个守兵被其气势所迫,抛下兵器,夹着尾巴,夺路而逃。
拓拔辉狞笑用众人听不懂的拓跋语高声大叫。拓跋兵将齐声狂呼,大批人马踏过城门一拥而入。
待他们走的稍远,施佳珩如被电击,猛的站起,大手一挥,登时有士兵冲过去,将玄铁大门掩上,用大铁链牢牢锁住,隐藏在暗处的士兵手执火把,将熏宝城四周团团围住。他骑着火焰宝马,纵马上前,微笑着看着城门,笑容中透着彻骨的寒意,
拓拔辉奔入城中不久,顿感大事不好,城中空荡荡的竟一个人也没有,身后传来大门重重掩上的声音,声如洪钟,撞醒他混沌的脑袋,可他的榆木脑袋仍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须臾,城外忽然响起呼喊声,他静心聆听,外面喊话之人用的是拓跋语:“里面的人听着,我军宽宏大量,慈悲为怀,只要里面的人放下兵器,答应再不来犯,签下投降书,愿与我朝化干戈为玉帛,就放各位一条生路,若冥顽不灵,誓死抵抗,那我军将绝不留情,定要各位有来无回。”喊话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为防他们听不清,城外之人又连喊了几十遍,但里面之人依旧出声回应。
拓拔辉咬牙不语,硬冲本就不甚容易,就算冲去了,外面的汉军个个如狼似虎,出去必然是死路一条。其余的人跟着乱了阵脚,吵吵嚷嚷地问怎么办。
唯有停军扎寨坐等援军来救,可又怕城中有埋伏,只要将他们擒住作为人质,援军来了亦是无用。他怒火添胸,差点咬烂了自己的后槽牙,与汉军交过手的老将曾警告过他,别看这些人长得既没有拓跋人粗壮,马匹也没有拓跋人精良,可他们就像草原上最狡猾的猎人,即便是最聪明的狐狸也躲不过他们设下的陷阱。
拓跋辉下令全军原地坐下休息,自己盘腿坐下默默地饮着心中的后悔之酒。
外面的天盛军已经开始支起帐篷已经准备长期困守。大约到了后半夜,众人都有些疲乏困顿之时,城里骤然火光四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熏宝城霎时间变成了地狱熔炉,人间炼狱,连天的大火无情的吞噬着每一座房屋,将拓拔辉的军队包裹其中,惨叫声、逃命声此起彼伏。
厚厚的城墙是一个天然的屏障,挡住了汉军们好奇和惊讶的目光,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惨绝人寰的场面,光是听到从城里面传出来的沸反盈天的叫喊声和求饶声就已经令他们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了。
施佳珩望着城楼上不断升腾的浓烟和冲天而出的火光,心中又惊又急,但又不敢贸然打开城门营救只怕是敌人的诱敌之计,也许见他们不为所动就会逐渐停手了。
难道他们要烧破城墙逃出去?可是他深受抓了抓狂吹的北风,这么做不外乎引火****。
城内的火势果然越来越大,火光映红了被黄沙覆盖的浑浊的天空,城外的天盛军都惊呆了,城内的求救声撕心裂肺,他们虽然听不懂,但那种死亡近身的恐惧却如吸血的虫子般钻入众人身体,令人不寒而栗。
施佳珩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对方为何要****,难道拓跋人自知无路可退,宁可同归于尽,也不愿投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用这种近乎违背天道人伦的方式摧毁熏宝城,这样的牺牲未免太悲壮,太不值了。
将士们的眼光渐渐地由惊奇变为恐惧,有些士兵甚至听不下去,瑟瑟发抖。施佳珩脸色发白,他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梦想破碎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满心建功立业的豪情,化为一滩冰水,把他浇的透心凉,战争,他第一次厌倦战争,第一次对战场疲惫,第一次为杀戮感到忏悔,第一次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残酷的人性血淋淋的压在他的身上,是他生命不可承受的重量。
他终于不忍惨剧蔓延而奔到统帅丁耀处请求开城门救人,但其余将领都犹豫地摇头。丁耀也摸不清对方的意图,也不敢贸然同意,众人争论不决,直到天亮将命也未下达。
经过一晚的大火焚烧,城中传出浓重的焦尸之味,拓跋辉带的军队烧死烧伤不计其数。施佳珩按耐不住,脱口而出:“将军还是赶紧开城救人吧,若是拓跋辉当真被烧死。到时拓跋珪气急之下,集全族之力起兵报仇该当如何是好?”
丁耀一想,他的话也并非完全是危言耸听,他们的本意就是要生擒拓跋辉,并不想赶尽杀绝,毕竟拓跋人性格野蛮,不如汉人温厚,拼杀起来完全不顾性命,若是真跟他们结此仇怨,并非善事。他突然心中又是一惊,慌忙下令开城救人。拓跋此举恐怕大有阴谋,领兵之人头戴骇人面具,谁也不知他是否是拓跋辉,若是其中有诈……他身上顿生凉意,难道是调虎离山?他又忙派人回盛乐城打探情况。
亲眼见证这一惨剧的还有躲在密林中的严青霜,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数千生灵消逝的声音如一根根透骨钢钉扎得的她感官失灵,直觉尽失。
在这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时刻,一阵不和谐的笑声飘来,肆无忌惮的笑声,令她极为反感,她心头火起,循着那笑声找去。
不远处亮着火把,一人背对着她背手站立,后面一人手执火把,在旁随侍,他们的对面十几个身着汉人服装的人的直挺挺的跪着,当先一人抬起头用拓跋语回禀道:“恭喜,主人,大事已成。”
原本背对着她的那人缓缓转身,严青霜借着火把的光芒看清了之后大惊之下,退了一步,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接着那人身边数人,纷纷大喝,火把朝她所站的方向照了过来。
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在火光中冲他微笑之人,正是给她送了聘书的黄脸人。
此时他已换了一副姿态,显得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他笑容可掬望着她道:“哦,严青霜严姑娘,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我们真是有缘哦。”
严青霜不愿理他,厌恶的看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便走,黄脸人对其余人吩咐道:“在这里等我。”快速追上几步,拉住她好脾气的道:“哎,严姑娘,你别这么着急走嘛,我们叙叙旧旧。”
严青霜怒道:“放手!再不放手,小心我砍掉你胳膊。”
黄脸人嬉皮笑脸地道:“你不走,我就放手。”
严青霜气的伸手扭住他的下巴,杀气腾腾地道:“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嗯?”
黄脸人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严青霜抬手一个巴掌扇过去,骂道:“下流。”黄脸人一个旋身躲了过去,有意逗弄逗弄她,佯装中掌,两手扶住脸颊,喜滋滋地道:“打是情骂是爱。你打我是因为你对我有情,既是如此你跟我走吧,我一定好好待你,让你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她啐了一口,转身要走,黄脸人忽收起笑容正色道:“嫁给我,你绝对不会后悔。”
她目露杀机,持刀凶狠地叱道:“找死。”
她正想冲上前,砍他几刀,身后执火把那人飞奔过来,对着黄脸人耳语几句,他脸色大变,欲要离去,却舍不得她。他伸出手去,满心期翼,真诚地道:“来,跟我走吧。”声音低沉魅惑。
严青霜“唰”的抽出腰间银刀,毫不客气地骂了句:“滚!”
黄脸人脸上变了几变,身后那人焦急道:“主人,大事为重。”
他点点头,随即一脸笑意,温柔地说道:“好事不急在一时。你迟早是我的,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以成为我的女人为荣。”
他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柔情似水的目光,哀伤眷恋的神情令她汗毛直竖,冷汗直流。他看着看着,随即狠下心来,带着属下狂奔而去。
严青霜银刀入鞘,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道:“自作多情。狂妄无知,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繁华富庶的熏宝城让一场大火给烧成了废墟,回到城中的百姓,眼见满目疮痍的家园,忍不住嚎啕大哭。而拓跋军大部分兵将已化为了一堆堆粉末,和在泥土里尸骨无存了,他们终于跟熏宝城融为一体,任谁也无法再从他们手中夺走这座城池了。
传来消息,拓跋珪得知自己心爱的长子葬身火海,急怒攻心,一气之下,居然一命呜呼了,拓拔的皇位居然落到了拓拔护手里。
拓拔护要远比拓跋辉懂得识时务,这次拓跋军元气大伤,他有根基不稳,如此混乱之际,他果断的选择求和投降。他令手下携带大量的金银马匹,无数珍宝,祈求和平,双方签下停战之书。至此,熏宝一战,天盛军在几乎未损的情况下,大获全胜。
天盛军士气高涨,唯有施佳珩情绪低落。他经常到伤兵营探望拓跋伤兵,军营中烧伤用药并不足以救治所有伤员,烧伤比刀伤还要难治,每天都有伤病因感染而死。他们眼中的痛苦绝望令他窒息。他遽然陷入了迷茫,借口生病拒绝了所有庆贺宴饮,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不住地拷问,似对生死和战争有了全新的感悟。
时光匆匆过了一月有余,一****早骑马到外散心,直到傍晚才回来,一进自己营帐,便有士兵将施烈传唤之令口传与他。
他恍惚地掀帘进帐,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施烈放下手中的书,细长下颌上垂着的山羊须有些微乱,平日如雷电般悍然的双目疲倦的包裹在微红的眼眶中,他望着儿子半响无声,眼神中露出复杂的情绪。
直到施佳珩从自己的世界中醒来,向父亲行礼之后。施烈才低声短促地说了一声:“坐。”
施佳珩端坐垂首始终没有发觉父亲的目光中的担忧和不舍。
施烈望着儿子憔悴的神情,关切道:“听说你这几日身体还没好又出去放马了,怎么也不歇着?”
施佳珩心中憋闷,垂首不语。
施烈斟酌了片刻,发觉也没有更好的言辞能表达,还是直接说道:“拓跋战败的赔金已经送到,你先休整几日,也不必等圣谕来了。先去南边把你母亲和妹妹接来,我让祝凯率一批好手把那十几箱财礼送到长安,后两箱留下以备不时之需,其余几箱由你亲自交到相府。”
施佳珩怔了一下,遂瞪大眼睛愕然问道:“这可是行贿啊?”
施烈就知道儿子会有此一问,无奈叹道:“这是官场的规矩也是丞相的规矩。我从宫中得到确切的消息,因为这场大胜,你在长安声名鹊起,皇上已经决定调你入元新宫掌管神捷军,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非我之功而是你自己奋力挣得结果。你有战功在身,又是皇上钦点,远强过那些承袭祖制不过混个军阶的世家子弟。何况我对你哥哥有所亏欠,以后自然要偏向他一些,好在他乐天知命,与你兄弟和睦,我心甚慰。你聪颖识度,文韬武略都要比你哥哥出色,将来施家的重担还要靠你承担。”
他感慨着走到儿子面前,双眼泛着慈爱的神色,几欲难言,半响方道:“你也大了,也不该再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了。人这一生,为太多东西所缚,难免要做些违心之事,即便贵为天子,也有许多无可奈何,也难能随心所欲。我只希望你能谨守大节,不可迂腐但也不能过于油滑,至于一些礼节该做的我们也要做到。”
他虽知父亲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心中仍如压了一块千斤重石。将士在外以性命拼杀可最终能被朝廷的认定的,不过是以他们鲜血换来的一箱箱送入高官家中的金银,即便立过赫赫战功的父亲也不得屈膝于这种阴暗的规则下,而他却还必须以宽容和淡然之心包容这种规则以此作为他长大为人的标志。他呼吸越发艰难,沉重的做出最后一丝反驳:“可熏宝的重建,百姓的安置还需要银两。”
施烈长叹道:“少不得我们在紧一紧,好在圣上赏赐颇丰,你我的俸禄除了家用都拿出来,总之不能苦了百姓和士兵,只有我们担些风险委屈,你母亲会谅解的。这事千万要瞒着你哥哥,他那个蛮牛脾气,心里又藏不住事儿,不如你稳重,我真怕他一个醉酒再嚷出去,让人抓了把柄。”
“儿子心里有数。”施佳珩不再挣扎,他也知这是他逃不开的责任,正如父亲所说,他在军队磨练出的钢铁双肩终究要承担起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以后你一个人在长安,没有父兄在身边,只能靠你自己了。官场中事,明争暗斗,敌我难分,你要谨言慎行,凡事三思,虽要懂得趋利避害,可有些做臣子必尽之责即便有险也不可不做,我们施氏中人即便做不得。”
施烈深深地凝睇这儿子,仿佛这是他这一世最后凝望儿子的容颜,他瘦削而英俊的脸上还有几分少年的青涩。他还不足二十岁,却要到长安这虎穴龙潭中为了家族和战势而斗争。这世上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挣扎求存,没有人能超脱,人事艰辛,无人可以例外。
这是施烈作为父亲对儿子说出的最动情的之言,施佳珩感动之余,只觉他的每句话都好似埋进他口中苦涩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