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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汐狐疑地望了她,并不错愕反而镇定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一定要相信我。”楚云漪紧紧地握着她的胳膊,焦急地恳求道:“是我身边侍女偷听到的,千真万确。”
楚云汐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点头道:“我知道了,正好我有件要紧的事儿要跟大姐说个清楚。二姐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楚云漪着急的站起来,有些颠三倒四地说道:“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呢?我说的是真的,如我骗你天打雷劈。”
楚云汐轻轻笑道:“姐姐说这话也不忌讳,快回去吧,这冷的天小心着凉。”
说着她站起朝门口走去,楚云漪大惊,将门一推,挡在门口记得落泪道:“妹妹,二姐真不是跟你说笑。刚刚我的侍女去大夫人房中回禀我的病情,走时见到太子妃宫中的渊儿鬼鬼祟祟地进了大夫人房里,她虽好奇也不敢多问,想走时发觉自己腰间荷包掉了,便顺着墙边寻找,在窗下听得渊儿对大夫人说今日太子妃要对你下杀手。事情出来后,大夫人只需对外声称,你去归去峰拜山,被大雪困在山中,后连人带车落下山崖尸骨无存了。他们设下如此毒计,就是要害死妹妹你啊。”
楚云汐木然听着她的话,并无半分害怕和怨恨的表情。
楚云漪见她不为所动,复又补充道:“若你还是不信,我将侍女叫来,让她说与你听。听完之后,你赶紧让绿妍和碧音护送你逃走,对府里只说去归去峰,而后直接出城,随便去哪里都好,离开这个绝情的家,在别处隐姓埋名。”她说着忽又哭道,“我也不知你与太子妃如何就闹到这一步,可惜施公子又变了心,原先他是要娶你的,怎么好端端的就被那个白灵琳迷了心窍,妹妹你真是苦命。”
楚云汐安慰地拍拍她肩,柔声道:“好赖都是我自己的命。没有什么苦不苦。二姐,请你原谅我以往对你的无礼。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是要去的。这条命我早就不想要了,只是我不能死在大姐手里,否则她抑或楚氏迟早都会遭到灭顶之灾。如果我不去,大姐只会迷途深陷的更深,我不想让她枉送了性命。毕竟你我姐妹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误会和猜忌罢了,还是说开更好。何苦被自己荒唐的臆测苦苦折磨,一生不宁呢。”
楚云漪定定地盯着她豁达的笑容,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我跟你一起去。”
她拒绝道:“你这是何必……”
“其实我一直都不懂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借此机会也让我这个糊涂人明白一次。”楚云漪哀愁地蹙着眉头,悲伤道,“若她要杀你,又怎会留我,不若你我一起,死活都有人作伴,省得整日担惊受怕,活着也不得安生。”
她略思考了片刻,答应道:“如此也好,你我姐妹今日便将这一切全部了结。”
马车在雪地里吱吱呀呀地行了半日才到达城西的归去峰[此地名为虚构],马车上的金铃被风撞出清脆的声音。坐在车里的姐妹两人,一个显得很紧张,坐立不安,一个则显得很坦然,默然静思。渐渐地马车开始倾斜,速度越放越慢。楚云漪知道马车已上了山道,便慌张地掀开车帘张望。
归去峰并非一独立的山峰,而是一段蔓延的山脉,且为了方面祭祀,山路开的极好,又宽又平,除了有供人登山的台阶,还有专门为马车打造的盘山山路。此地原先乃是太祖赏赐给楚氏祖上的陵园,但因祖上思念家乡,因而去世后,后人恳求太祖将祖上尸骨迁回金陵。太祖批准,但这一块地却默认为楚氏的封地,之后也有楚氏宗族葬于山内。
楚云漪望着帘外风景,当真是纯净肃穆,连绵不断的山脉山覆盖着晶莹白雪,如玉雕腊砌,白龙横卧,水汽升腾,烟雾缭绕,宛如神仙府邸。
马车又行了许久,到达半山山崖边,之见山崖上伸出一块巨大的山石,由人工打磨后,成为基座,能工巧匠们便鬼斧神工般地在这山石建造了一座木石阁楼,从外面看仿佛悬在半空中,孤立险势。阁楼只有两层,小巧玲珑,楼里雕栏画壁,金碧辉煌。
阁楼四周早有数层侍卫把守,两人在门前下了马车,在侍卫的引领下进了一楼正堂。
楚云涟背对着二人,面对正厅北墙正中所挂楚氏祖上画像,焚香上礼。听得脚步声,从蒲团上庄重起身,肃声道:“云汐,你也来给我楚氏祖先上炷香吧。”
“大姐。”楚云漪颤声唤道,刚出口又改口道:“太子妃。”
楚云涟脸色一变,一甩梅红披风,回头冷漠狠厉的目光扫向她,沉声道:“我好像没请你来吧。”
楚云汐骤然跪倒,叩首道:“太子妃,今日二姐来是想讨您一个恩典,求您放她回金陵老家,陪伴逝母亡灵。”
楚云漪半蹲下来,悄声问道:“云汐,我们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楚云汐猛地拉她跪下,用力捏着她的手,示意她住口,她再次叩首道:“二姐病已入骨,自知时日无多,只想安度余生,无意红尘俗世,愿入空门,了无挂牵。”
楚云漪盯着二人研究许久,摇头道:“我不能放她走,她既已来此,哪里还回得去?”
楚云漪忽然涕泪滂沱,膝行至楚云涟身边,抱着她的腿哭诉道:“大姐,你当真狠心要害死云汐,她好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下的了手,你真的要当着楚氏宗主的面,姐妹反目,血溅三尺吗?”
楚云涟被她得哭声搅得心意烦乱。楚云汐快步走到她面前殷殷道:“大姐,你看二姐这幅模样还能活多久,莫要你动手,只怕她都难以撑到金陵,你又何必手上也染上她的血。她从小一直体弱多病,很少踏出房门,也从不与人争斗。大姐你就看在父亲的颜面上,留下她的性命吧。她胆小怕事,不会多言。”她转而向楚云漪说道,“二姐,你记住今日之事,我楚云汐生死与否,与人无尤,你回乡之后,自当紧守本分,早日皈依佛门,斩断七情,忘却六欲,这世间种种,已与你无干,你也不再姓楚。”
楚云漪落泪,狂颤道:“不,我不要一人回乡。”
她拉着楚云涟的裤脚求道:“大姐,不若你放云汐跟我一同走吧,让她也皈依佛门,从此天南海北永不相见。”
楚云涟心中犹豫,难以决断。楚云汐上前一步,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姐,你放过二姐,我便自愿赴死。”
楚云涟眼中凶光毕露:“事到如今,你死于谁手有何区别?”
“大有区别。”楚云汐斩钉截铁道:“因为此事牵扯太子,若我死于意外,他一旦心生疑窦,暗中调查,姐姐你私调禁军出宫,他焉能不知。若让他猜知我死与你手,你们夫妻之情从此破裂,楚氏也难免遭到飞来横祸。”
楚云涟略思索了片刻,也知她话中厉害,终于拿定主意点头道:“好,二妹,我派人送你回金陵老家,记住四妹的话,回去之后赶紧斩断青丝,皈依三宝,清净修行,这对你、我、四妹都是大有裨益。我会派人照顾你,若有一处不规矩,也别怪姐姐心狠。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慈悲。”
楚云汐重又跪下叩首道:“多谢大姐心慈。”
楚云涟对门外侍卫呼和一声,侍卫进门她对侍卫耳语两句,侍卫们便一左一右驾起楚云漪的肩膀,不顾她的哀求呼喊,将她拖了出去。
楚云汐望着楚云漪悲痛欲绝的神情,长出一口气,无比快意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楚云涟在她身后幽幽道:“你不该带她来的,若她不来,我也不会知道她已经得知了内情。”
“我就是想知道某些人的心究竟是怎样的?”楚云汐苦笑道:“反正我终究难逃一死,若能用我的死来讨的二姐的一个恩典,我为何不用。死在金陵总比死在长安好。如今我最遗憾的便是不能死在蜀南。”
楚云涟沉默了良久,方道:“你知我本可以不来的,但终究是姐妹一场,我还是想来送你一程。”
楚云汐眼中闪着善意柔和的眸光,并无临死前的恐惧和怨恨,平静道:“其实大姐,你所做之事处处矛盾,我百思不得其解。若是你和太子夫妻情深,你怕我抢了太子。那你又为何不同意我的婚事?若你只是为了皇后之位,那为何今日又要杀我,若我嫁于太子,你我联手岂不更能巩固你的皇后之位?若你对我心存疑虑,当初又何必提议让我嫁与郑醇,拉拢鼎山王,难道你不怕对你心生怨恨,反而离间他与太子的君臣之心吗?”
楚云涟仰天长笑,笑声冷酷,充满狠绝:“他根本不是人,我怎会对他有半分感情。我自然是为了皇后之位和卢氏、楚氏的荣华,为了保全我母亲的虚荣,我不得已斩断了我所有的情感。至于为什么折磨你,那是因为你居然让他这个无情之人动了心。我以为他的心是顽石,是钢铁,没想到他竟为你变成了血肉。整日写不完的酸诗甜词,唱不尽的相思哀愁。你让我如何不恨呢?无论是拆散你和施佳珩还是让你嫁给郑醇,联姻不过是个幌子,只是想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而已。”
楚云汐叹气道:“我竟不知我如此的让人怨恨。”
楚云涟回身坐下,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空洞让人畏惧:“有多少人喜欢你,自然就有多少人恨你。”
“太子喜欢我,你就要折磨我,看来在姐姐心中太子还是很重要的。”
楚云涟眼中迸射出浓浓的怨恨:“我巴不得他去死。我恨不得食他的筋,吮他的髓。可谁让他是太子,是未来的中原之主呢。我只能天天烧香拜佛地保佑他活到我儿子出生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
“即便你们夫妻没有感情,你又何至于恨他至此。”话说一半楚云汐忽然捂嘴尖叫一声,奔到楚云涟面前,抓住她的裸露的双臂,震惊万分。
只见她的双臂之上伤痕累累,无数伤疤层层叠交,十分骇人。
楚云涟漠然地将袖子放下,冷声道:“这种伤疤我身更多,这算少的。”
“为什么?”楚云汐大恸问道,“这么多年你受尽虐待,为什么不说呢。楚氏、卢氏好歹都是一方豪族,你身为楚氏长女怎可如此忍气吞声?你就这么想当皇后吗?”
楚云涟厉声喝问道:“谁能为我做主?是我那个无能的母亲,还是死了父亲?难不成你让我去求楚孝濂吗?”
楚云汐心下一惊,忙问道:“你是从何得知……是你朝中眼线?”
楚云涟冷漠地偏过头去,闭目吐气,面色沉重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了。那日我亲眼见着父亲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一个长得与父亲一模一样的黑衣人朝父亲书房走去,而后府内便传出父亲遇刺的消息。我便猜到是他取代了父亲,成了楚府新的主人。”
楚云汐胸中一阵绞痛,心痛地说不出话来,失望伤心至极地问道:“你既然看见父亲被害,何为不出来指认,任由恶人逍遥法外,还认贼作父。大姐,我实在是不明白……”
楚云涟毅然打断了她,冷然道:“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我那时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女童,有谁会信我之言,何况那人与父亲长得完全一样,他只须呵斥几句,众人便都会以为我胡言乱语。”
“是,那时你年少,或许当时事发突然把你唬住了,或者正如你所说,你年纪尚轻,人微言轻。可是后来呢,你长大了,出嫁了,还当上了太子妃,为什么也不设法补救,你就任由父亲躺在那冷冰冰地下,含冤没白,永世不见天日?”楚云汐胸中怒气激荡,连连发问。
然而楚云涟仍只是淡淡的,没有多余情绪,愧疚悔恨,乃至粉饰心虚都没有,反而用着理所当然的口气道:“除非我是疯了,才会想要揭开父亲死去的真相,搬倒楚孝濂等于推到支撑楚氏最强有力的靠山。当年大伯战败已经给了楚氏致命一击,若是父亲再去世,楚氏早已如今日一蹶不振。而太原卢氏已是强弩之末,早已不复当年兴旺之态。可惜我始终没有为太子诞下长子,我的太子妃之位也并非看来那么坚不可摧。”
楚云汐伤心苦笑:“又是为了权势,姐姐你真是可怕。那个死在地上的,死不瞑目的人是你父亲啊?!你居然心安理得地过了这么多年,只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皇后之位。”
“妹妹,父亲死了,你会伤心欲绝,痛不欲生,那是因为你从小就是他的心尖肉。”楚云涟阴沉着脸,言语之间几丝嫉恨之意;“而对我来说,他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我作为他的长女他何时关心过我,对我有过半分怜惜。而我的母亲,从小也只会往我身套上各种规矩、礼节,对我也极少有温情的时刻。他没有给过我关爱,我为何要在意他的死活。我从小就没有太多感情,没有品尝过父母天伦之乐,也不懂姐妹手足之情,更得不到夫妻鹣鲽情深。我的人生只有一架高悬的天梯,我的终极便是爬上天梯,站到最高处,四面也只不过是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云雾。”
“可你拼命争取的也不过是更为深重的痛苦罢了。”楚云汐嗅到了她的自怜自伤,有些唏嘘地问道。
楚云涟盯着地面,微微怔神,满脸麻木的神情:“那你让我怎么办,我是注定要走这条路的人。自小我就被灌输着要做就做人上人的思想,要做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要严格按照三从四德、三纲五常来填补人生,要端端正正,没有棱角,要秀丽大方,不可存一分越矩之为。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外面华丽而内里空洞无物的提线木偶,可是谁让制造我的人没有为我浇筑灵魂,我也只能按照既定的剧情演下去,至于我的悲喜已更无需在乎,最重要的是我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而后风光而辉煌的落幕。”
一种浓重的悲凉情绪在楚云汐心头蔓延,这个世间的残忍在于磨蚀,在不知不觉间人便被融化掉了,成了一滩死水烂泥污秽。在世间苦苦挣扎,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浮游。
楚云汐瘫坐在椅子里望着楚氏祖上潇洒摇扇、指点江山的风姿,除了心酸竟也生不出一点羡慕。
她长长地叹息,仿佛要吐出这一生的愤懑和忧患,最后又只凝成这短短的两个字:“疼吗?”似乎是在问她又似在自问。
任是楚云涟自认为经过这些年的冷血磨砺,她早已是一副铁石心肠,此刻竟也不忍被触动了一下。她始终锋利外壳柔软了几分,有些无奈道:“但我也终于难逃厄运,遭了报应。太子是一个乖戾深沉、善变阴鸷,心很毒辣、令人难以捉摸之人。我每次与他相处莫不是陪着十二分小心,但也难免遭他毒手。楚义濂最得意那几年,每每太子在他那里受了气,起初便用些不堪的污言秽语辱骂我,他见我忍气吞声,便越发猖狂,最后竟动起手来。每次侍寝便先遭一顿毒打。以至于后来,凡有不顺必要折磨我一次方能解气。可是他越是虐待我,便在别人面前越发宠爱我,甚至离不开我。可只有我知道,每当他自尊受了挫,只有通过折磨我才让他重拾男子的尊严。说来也可笑,他也就是这么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楚云汐双目凝睇着悬于高处的祖上的画像,愤然道:“这话果真也只适合在这儿说,也该让楚氏祖先知道,如今这楚氏的满门荣耀竟是拿你的血肉换来的。可若我是祖上大约会失望透顶。这样血淋淋羞耻的荣耀要来何用,想我金陵楚氏崛起之时,乃是靠着祖上神机妙算、鞠躬尽瘁的辅佐太祖,四处征伐,收服中原,可如今却落得要靠自己子女沦为玩物才能保全荣华。难怪当初月沅要拼死反抗,死活也不肯出卖自己苟全家族。姐姐,若楚氏子孙不能奋发图强,建立功勋,护国安邦,你认为楚氏还要牺牲多少清白女儿才能留住这样羞耻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