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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佳珩上前扶住她即将倒下的身体,对眼前突发的变故难以置信,他摸着从她嘴角源源不断流出的滚热鲜血,一时间惘然无措。
一把青丝散落,沉重的头冠砸落在地上,珍珠玉钗滚落满地,霎时间,鬓残颜败,花雨凋零,仿佛一个华丽浪漫的美梦在门外锣鼓喧天、鼎盛辉煌之事急转直下,忽然幻灭。
施佳珩压下了心中的诸多疑惑,沉重地凝视着满地残血,没有任何责怪和怒火,反而焦虑地叹息道:“什么都别说了,我去给你请大夫。”
白灵琳神色淡然地扯住他的衣袖,急促道:“不……不必了,今日正是我毒发的最后一天,没料到我竟与你一日夫妻都做不成。”
“是谁给你下的毒?”施佳珩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司余古。”白灵琳咧开双唇,露出两排被血浸红的牙齿。
施佳珩还想继续追问,见她脸色急速衰败,将她扶坐下来,焦急地吩咐侍女们去喊大夫,侍女们见此惊慌不已,瞬间有些慌乱。白灵琳却无力地摇首,让她们关门退下。
她望着施佳珩而笑,脸上竟有几分解脱的轻松,与她平日乖张刻薄,满脸假笑,怨恨满腹大不一样,此刻反而恢复了她原本应有的清婉姽婳。
他轻轻地拖着她的头,按照她的意愿,挨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言道:“抱歉让你难受了这么久,我真不算是个好人。但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有要拆散你们。我只是心里压了太多的苦闷,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总想着死之前定要发泄发泄,也折磨折磨别人。可我发现折磨别人并不能让我得到快乐,只有更大的羞耻和愤懑。”
施佳珩点点头,柔声道:“我都明白,我从未觉得你令人憎恶。你和云汐一样都是身世可怜缺少疼爱的孤女罢了。其实我是真心实意想要照顾爱护你,但惋惜的是我已心有所归,纵然你我以后举案齐眉,但终究也非男女之情。”
白灵琳泪水莹然,一抹会心之笑绽放在嘴边:“我没有看错你。楚云汐当真好福气。我是嫉妒她,但绝非因为她占有了我的身份,成为尊贵的楚府小姐,锦衣玉食、华服美衣、富贵荣华。而是因为她拥有了这么多人对她的关爱疼惜,乃至为她而死。而我这一生,却没有碰到一个真心对我之人,白白地托生成人,枉受了这许多罪过。”
说到心痛之处,她的脸逐渐因痛苦而扭曲:“在我人生最绝望的时刻,从未有一人对我施以援手,当我被迫跌入黑暗,好不容易重返光明,想要洗尽铅华,重新为人,却也只得到更深重的灾难,我恨老天,连一点希望都不愿施舍给我,我如此卑微地祈求生命,却只换来更大耻辱。”
施佳珩静静地听着,也因她的痛苦而揪心疼痛。世上之人莫不是苦苦求存,小心翼翼的捧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和幻想过活,当现实梦碎,又怎能苛求世人平和安详,知足常乐。故而处处弥漫着戾气怨恨,正因他的通透,才更觉人世苍凉,人生无常。
“我原本以为少时失父失母,被养舅卖掉,流落街头,受人控制,偷盗为生便已是苦不堪言。谁知却遇到了司余古这个毁我一生的恶人,我这一生总拜托不了被人操控的命运。”白灵琳吞咽着口中的血腥悲苦的味道,痛苦道:“我后来好不容易被养舅送入明璧山庄,只想老实勤恳过几天安生日子,却又被府里下人陷害,我一气之下用在当年做乞丐偷盗时学的近身攻术将他们打伤,逃出庄去。我一时被愤恨冲昏头脑,出庄后便重操旧业,一次哄骗过路商人乘乱盗走了一位武艺高强的红衣少女的银两马匹,一路北逃。不料那女子一路紧追,直将我逼入长安,在七月楼里,女子与一青衣公子大打出手,我夺路而逃,马匹正好惊了被贬出长安的司余古的座驾。司余古当时仕途不顺,正无处出气,便着手下抓住了我,见我有两分姿色便行侮辱之事。”
她泪如雨下,如此不堪之事她原想带入地下永世不向人提起,但施佳珩一直如亲人般对她万般忍让,她虽说这一生未曾遇到一个真心对她之人,可上苍到底给了她补偿。她临死之前此生最大的耻辱向他说起,便是真正将他当做了至亲之人。
施佳珩此刻的心情恰如当年楚云汐听得青莼死前诉说自己屈辱时的心疼和愤怒,他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想给她逐渐冰凉的手一些温暖。他眼中也凝住几分泪意,沉声道:“别说了,我知你苦,世事艰难,能活着已是不易。每当家族有变,或国家狼烟燃起,有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被糟蹋,又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剧。但过去的伤痛除了忘却,又能如何。人生漫漫,你该活下去。”
他站了起来:“我去给你请大夫,无论受到多少的伤害,犯下多大的错误,总要先活着,才有弥补和挽回的一天。”
白灵琳无声轻笑,被泪水洗去胭脂的双颊,只剩下苍白一片,她轻声道:“我以前总觉得这些羞耻的事我死也不会向人提起,可今日说起,竟倍感轻松。你让我说完吧,我只希望能多得到你一点怜惜,至于这命……”
她咳出一口鲜血,他急忙坐下替她擦拭:“太苦了,我承认自己是挺不住了,我活的好辛苦,只想早点休息。”
施佳珩替她擦着嘴角的鲜血,却越擦越多,涌出的鲜血多的像一片沉入晚霞的河流。这样残破的生命该何如修补才能美好如初?他沉默的望着她,沉重的悲伤压在他的心头。
白灵琳却感到异常轻松,这悲苦的生命终于要走到尽头:“我总要给你解释明白,你才好给华阳公主一个交代。他将我带回杭州,得知水沉璧之事他动了歪心,他知我曾在明璧山庄里当过下人,当即给我灌下毒药迫使我去探的水沉璧的下落,谁知陈家大小姐聪明过人,我从一入庄便看破我的用意,故意使了一招请君入瓮,把我们都给骗了。水沉璧无故丢失,司余古被拘,我乘机而逃,他以为玉璧是我所盗,被贬谪的路上一路追踪,重又将我擒获,对我百般折磨。那天在泗州城外他玷污我之后,被我灌醉,我用银丝渔网将他绑起,一刀插入了他的心脏。”
她遽然大笑起来:“我一点都没有害怕和后悔,那是我一生做的最酣畅淋漓之事,那个恶魔终于还是死在我的手上,我替自己报了仇。”
“如此恶徒,罪行累累,着实该杀!”施佳珩恨声道。
她的下颌脖颈被血染得与嫁衣同色,她的话音逐渐低落,气若游丝,施佳珩见她已是回天乏术,悲从中来,双目含泪。白灵琳凝视他的面容,惨然而笑,低声乞求道:“施佳珩,你可以抱抱我吗,我自知满身污垢配你不得,只求你看在我快死的份上,就当可怜我。”
她话还未说完,施佳珩已紧紧地将其抱在怀中,白灵琳环住他的肩头,满足笑道:“今生能遇见你,我便再无遗憾了。对不起,我的赌气和任性让你们承受了这么多苦痛。”他轻轻摇头,听着她在耳畔似有若无的声音,感觉她渐渐消逝的体温,沉痛无比。
白灵琳被他纯净内心里高尚而无私的爱深深地打动,他的爱宽广如天,深情如海。他将自己的悲悯与善良散予众人,他爱她如同雨水滋养万物,好似上苍怜悯苍生。但她明白,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他怜爱众生中的沧海一粟,她得到与街边一个普通可怜人的关爱别无二致,而那一份最与众不同、最刻骨铭心的情感他终究是给了别人。她是含笑闭眼的,却有泪水流下,有欣然有遗憾,也有祝福:“施佳珩,快去登梅苑,楚云汐在那里等着你呢。”
风将她的泪水吹散,却没有吹乱她的笑容。她死时,门外廊下一只百灵鸟挣开束缚高歌而去。他透过窗子看见百灵高飞于天际,只觉得那应是她的精魂带着宽恕和喜悦自由地翱翔。
马车刚驶出城门,楚云汐突然使劲捶着车壁,耿功将车停在一片枯木之后,忙掀帘入内查看。她捂着自己的脖子仿佛快要窒息,耿功大惊,急忙将裹在她脖颈上的纱巾解开,她喘了口气,靠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说道:“将马车掉头,我要去一趟登梅苑。”
耿功犹豫道:“四小姐,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越早离开越好。”
“快去!”楚云汐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要去取回,若没有那个东西,我们即便逃出去也活不了,快。”
耿功听得她话语慌乱隐隐透着恐惧,心知所言不虚,便在她的指引下调转车头。
楚云汐在他的搀扶下进了院子,院中各色梅花绽放地异常灿烂。天际涌起的黑云中隐约透着亮光,接着便响起一声闷雷。耿功抬头望着天,脸显焦急之色。
楚云汐扶着他的胳膊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梅林时连耿功都被这壮美的花海所迷,忍不住远远地眺望几眼,她却在满眼繁华秀丽中瞧出了颓败凋零之势,禁不住轻叹。
进了屋,耿功有些纳闷,屋中干干净净只有桌椅床铺,一眼便望到了头,并无甚奇特的东西,不知她要寻什么。他正要开口相询,她却突然不住咳嗽起来,她抖抖索索的艰涩道:“耿功,我冷的很,麻烦你帮我要些热水来喝。”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耿功,他们走的匆忙,居然只备了些干粮,忘了带水。这赶起路了,若是路上寻不到人家,又没有河水溪流岂不是要渴死。他应了一声,急忙到院子里打水,却不想这些日子天气极冷,井水都冻成了冰块,硬邦邦地敲都敲不动。问院子里的几对老夫妇借水,他们却偏偏只有从远处酒家里打来的热酒,他只得接了几个水囊,到周围人家里借水。
虚脱的楚云汐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含了一颗药丸在嘴里,双手搭在椅背上静静地坐着。她的双目渐渐闭合,以至于有人推门进来时,见到她后背静默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竟以为她已然仙逝了。
那人的脚步轻轻地靠近,在距她一步之处停下,顿了片刻伸出手去,楚云汐骤然开口,轻轻地仿佛以老友相见的口吻说道:“你来了?
上官雪萸惊讶了须臾,莞尔一笑,仪态丝毫不乱,悠然地走到她的对面,靠着窗子坐下,双手环在胸前,既妩媚又清傲地望着她笑道:“你竟比我到的还早。”
楚云汐并不睁眼似是极虚弱的样子,低声道:“不错,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死在这里自是极好的。”上官雪萸翘起樱花般柔嫩的左手抵在下巴上:“我这个不速之客不会打扰你的雅兴吧。”
楚云汐轻嗤道:“你若不亲眼看到我死,又怎会安心呢。”
上官雪萸做作一笑问道:“你这是从何说起呢?”
“事以至此,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恭喜你,你的目标即将达成,想必太子登基之日便是我楚氏覆灭之时。”楚云汐冷漠回应。
上官雪萸仰天大笑道:“你果真没有令我失望,今生能遇见你是我的荣幸呢。”
“可遇见你却是我楚氏之大不幸。”楚云汐越发冷硬地回道。
上官雪萸笑着叹气道:“看来我的破绽当真是很多呢。”
楚云汐思索一阵,从头拆解道:“是你高超的仿字技巧让我第一次对你心生疑惑。”
上官雪萸显然早已料到,点头而笑:“这可真是我的疏忽,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啊。”她又故意讥讽几句,有意逼她说出她识破自己的过程。心高气傲脾性让她直到此刻还捏着暗中较劲的劲头。
楚云汐却谦和道:“我可以将所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但也请你坦诚。我也有五个问题想要请教。”
上官雪萸爽快答应。楚云汐并无一丝情绪波动,如同闲话家常般慢慢说道:“起初听御前听你说起曾仿照二叔的笔记,我当时并没在意。后来眼见得你模仿我的笔记也如此惟妙惟肖,我猜测或者当初那封诱我母女进京的飞鸽传书是出自你的手笔呢?我屡次试探二姐,却发觉她似是连我母亲也就是我二婶去世的真相都不甚了解。这就未免有些奇怪了。”她因体力不支,声音低沉,中间停顿好几次。上官雪萸耐心倾听,貌似并不上心,其实一个细节都未曾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