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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电闪雷鸣,黑云压城,狂风暴雨了一整夜。清晨雨势转淡,细雨绵绵,整座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蒙蒙薄雾之中。午后云散天霁,李悯新读了几首描写雨收天晴的诗句颇为自得,正碰着今日雨停便悠然出来赏景。
被雨水浇灌过的树木花草一改在烈日下的颓唐困顿,草木越发浓绿肥厚,被风雨摧残过的花朵也长出了新芽,将在晴朗绚烂的天空下释放出更加动人的色彩。
李悯也没有带随行的侍女,而是独自一个人乘船度过暖湖,到岸上的花园里散步。
几块如同棉絮般厚重的白色落入湖中,湖水翻腾,细长的橘色鸟嘴从水中探出,想两根巨大的彩色筷子一般紧紧地夹住一条红色的鲤鱼。鸥鹭拍打着湖水从湖中一跃而起,振翅飞向青色的天际,激起的湖水轻轻摇晃着小舟,李悯坐在舟上仿佛躺在摇椅里般惬意。荡起地湖水被溅入睡莲的花心之中,金色睡莲不堪重负,被湖水压斜了身子,仿佛清丽脱俗的自赏孤芳。
她在船娘的搀扶下提裙下了小舟,有了林月沅开朗性格的疏导和欠儿体贴入微的照料,她好似一颗囚困于盆栽里的赤红杜鹃,被重新移植在原野上,自由而宽广的土地给于了她新的生机。
她的长相大部分继承了她母亲的胡族血统:白如铃兰般的肌肤,挺直的鼻梁,略显鹰钩的鼻子,以及比一般同龄女孩宽长的身材。然而当中的瑕疵却是因为少时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她原本可以丰满如母亲般的身体变得瘦长干瘪,而缺乏太阳和新鲜空气的抚慰,使得她有些轻微的驼背,但瘦高的身材无疑是驼背的克星,它将这种缺点凸显地更加明显,远远地看去像条无根的豆芽在风中飘动。
她顺着一条幽径走入了竹林之中,茂密的翠竹遮天蔽日。竹林尽头是一座极具恢弘之势的假山,山林中空,露出一段亮光。她便如一只趋光的流萤,顺着光明的指引而去。
穿过竹林进入假山,她便如登山探险一般,在假山中钻来攀去。山洞中有众多鸟儿栖息,都被她惊起。好像有无数烟花被抛掷入天空,划出缤纷的色彩。
她手脚并用爬上一处平坦的石块,上面砌有供游人休息的石凳、石桌上面都刻有浮雕,实用与审美并存。石凳、石桌上的存积的雨水已然蒸发殆尽。她抬头仰视,只见太阳高悬天际,乌云早已如丧家之犬般四散开来。她伸手摸摸石凳,触手干燥生凉。石凳之后更有一棵枝叶茂盛如车盖般的绿树,其绿荫正好将桌椅包裹进去此处正是夏天乘凉的绝佳之处。
李悯掏出手绢将凳上被雨水打落的树叶拂去,坐在凳上悠然畅想。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惊破了她悠闲心境。一群衣着艳丽的女子带着满身奢靡的香气粗鲁地闯入了自然的纯净之地。带头两人衣着华丽,满身珠翠,过度的装饰已经掩盖住了她们的本来面貌,通红的胭脂、雪白的香粉,她们的脸好似被面粉包裹的汤圆,点缀了三抹对称而可笑的猩红。
她们身后还跟着三四个贵族少女,均打扮的艳丽娇美。两侧则跟着六七个随身服侍的宫婢。
由于李悯久不出门,自然不知这个凉台乃是吴德妃的四女儿金波公主最爱赏玩的地方。吴德妃出身于陇西书香世家,祖上虽非一方门阀,却因品德高尚而在当地颇有盛名。除去已去世的许贤妃,与其平级的林淑妃,她的品级紧次于贵妃娘娘。
德妃娘娘性子宽厚仁慈,对人对事平易祥和,为人也极为节俭,不似贵妃那般骄奢淫逸,喜好奢华。她虽膝下无子,为皇帝生了五个女儿,却因其不骄不妒,贤明通达深的皇帝敬重。可惜人无完人,德妃性格优柔,没有贵妃的雷霆手段。因而对女儿可谓骄纵溺爱,三位成年的公主虽已出嫁但却个个飞扬跋扈,对夫家更是不尊不敬,甚至还传出过偷情的丑闻。
这位金波公主是德妃第四个即将成年的公主,性子也如她的三位姐姐一样。旁边一位手执宫扇,装扮和长相稍逊于她的则是甄昭仪的女儿的玉河公主。甄昭仪与德妃相好,两这两位公主年龄相仿,自小在一处玩耍,玉河公主与金波公主长期相处,自然也染上了些挥霍奢侈的习气。
李悯见到众人到来立马像个宫婢一般恭恭敬敬地肃立。
金波公主轻蔑一笑,眼光从她脸上跳过,好像根本没看见她这个人似得,掩嘴对其余众女笑道:“你们快看,这有件稀罕事,有只乌龟正在乘凉呢。”
众女顿时明白她的语义所指,碍于李悯公主的身份,不敢放肆接话,只是轻轻偷笑。
玉河公主佯装不知,明知故问道:“哪有啊,哪有乌龟,我怎么没看见。阿姊骗人。乌龟会乘凉,难不成修炼成精了。”
她伸出手指,鲜红的指甲在前面一划道:“没有啊,你只往那边瞧就是了。”
说完,她的手点在了李悯的身上,转而惊讶道:“呦,这不是小彤霞嘛,难得见你出来。”
玉河抚掌惊喜,大笑道:“哈哈,我看见了还是只缩头乌龟呢。”
这种刻意的羞辱让李悯羞愧难当,顿时面红耳赤,她谨记林月沅的教导,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遇到责难,千万别傻傻地站在那里任人诋辱。
她内心仍感畏惧,低声嘟囔了两句理由,急着要走。
金波公主对她这般敷衍的态度极为恼火,沉着脸高声呵斥道:“站住,你去哪儿,你那长在脸上的眼睛难道是瞎的吗?没看见你两个姐姐站在这里,还躲呢。还不过来!”
李悯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她哆哆嗦嗦地行礼,差点被自己扳倒。
金波公主凶狠地夺过玉河公主手中的宫扇,用力敲打她的头骂道:“这许久未见,你怎的还是如此不长劲呢,见了人就只会躲。太丢皇室的脸面了,依我说,你要是知道自己见不得人索性就不要出来,省的被人撞见了心烦。”
李悯压抑般地抽泣,气息混乱道:“彤霞知错了。”
仗着金波公主嚣张的气焰,玉河公主也摆出一派严厉的长姐姿态教训道:“阿姊所言极是,彤霞你可记住了,你是胡姬藤妾所生,虽是公主却是最为下等。”
这残忍的言语丝毫没有姐妹之间亲密地情谊,有的只是优越感和压迫感。满腹委屈的李悯在二人的压迫下只能点头称。如此低微卑贱连侍女都不如,她公主的头衔在其他贵女眼中也低贱如草,她们渐渐地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有人甚至出声嗤笑。
金波公主远不满足这样简单的言语折磨,她还有更为有趣的折磨手段,每次击垮她的心理防线,看她萎缩于地上发抖的狼狈样子,她便说不出的愉悦之感:“我瞧你在花园懒散悠闲,相比最近功课大有长进了吧。字都识得全了,《千字文》、《急就篇》都背下了。”
其实这些初级的启蒙文章,李悯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但常年受到的压迫和打击让她心生畏惧怯意,她完全没有勇气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只能沉默地憋红了脸。
玉河公主不耐烦的打了个哈欠,慵懒道:“姐姐,彤霞是出了名的蠢笨,《急就篇》背了整整一年都没记全,都快及屛了,连首像样的打油诗都写不出来。不过话说话来,这也算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金波公主眉毛一挑,正色道:“妹妹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身为皇室女子,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百姓家生女自然要贤惠理家为上。我们却不同,一旦嫁做人妇,代表的乃是天家的颜面,若是每个公主都不学无术,粗鄙无知,天子圣教何在,皇家仪教何存?”
玉河公主闻言,立刻装作恭敬柔顺的样子,点头道:“姐姐此言极为有益,连皇家公主都要学习礼法,诗文和圣人教诲,我等更要用功才是。”
两人一唱一和,又将李悯折辱一番。
金波公主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个人至前方来,相较于其他众女穿金戴银,此女虽然也满身玉饰但却显得素雅了些许,此女长相不俗,只是皮肤偏黑,鼻梁微塌,但她目不斜视,双手端地挺直,看人时头颅不动,眼珠微动,显得很清高的样子。
她客气的将其引荐给李悯:“听到没?彤霞,这位孟蓼小姐乃是圣人孟夫子的后裔,诗书传家,家学渊源,品德兼厚,写得一手绝妙好诗,你要向她多学习才是。”
孟蓼端立不动,反倒是李悯先对她打招呼:“是,请孟小姐不要嫌弃彤霞蠢笨,请不吝赐教。”
若是换了其他女子,面对金贵的公主如此自谦定然诚惶诚恐,但她却气度雍容,不卑不亢地淡淡道:“彤霞公主客气了,金波公主谬赞了。小女愧不敢当,赐教万万不敢,互相借鉴学习到是可以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无礼了,但李悯也不恼怒,只是像个学生似得谦逊地对她连连点头。她倒也不觉惭愧和谦让,傲慢地接受了对方尊重。
她连连的谦退让依然没有激起金波公主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金波公主仍旧没打算放过她任何一次出丑的机会:“嗯,那彤霞便背段最近新学的文章给阿蓼听听。”
李悯心里像揣了一只雷鸣震天的惊雷,不停地打击她脆弱的心脏,她环视两位公主身后的贵女窃笑的脸庞,像被沉入海底的溺水之人,头脑一阵阵发懵。她虽然很想找个地方将自己隐藏起来方觉得安全,但却无力拒绝她姐姐的恶意:“这个,我最近学的是韩公的《师说》”
金波公主点点头,一派老学究的口气:“这是篇好文章,且又短,背来给我们听听,也让孟小姐指点一二。”
李悯紧张的脸色绯红,也不敢看其他人,双手互相揪着,眼珠不住地朝天翻,边思考边轻声背诵。
她磕磕巴巴地地将整片文章背完,用了常人三倍的时间。玉河公主不住地挥动着宫扇,像驱赶苍蝇般躯赶这自己的困意。
孟蓼淡淡地颔首,正色道:“既然金波公主让我做彤霞公主的学监,我就要公正严明,公主刚才一段背错了五处。”
她一一指出李悯背诵的错误,若不是对这篇文章倒背如流,是难能在断断续续地背诵中发现这并不明显的错漏。
玉河公主真佩服她的耐心和毅力,如此枯燥无聊的背诵她竟一句一句听了下来,还认真地纠正她的错处来。
她点的有理有据容不得李悯不服,虽然有的地方连她自己背过都忘记的,但听对方说的有理,她也陈恳地默记了下来。但孟蓼接下来一句话着实让众人震惊了一把:“请公主伸手,戒尺伺候。”她的这句厉语便是在向众人宣告她师长的身份。
众人出来游玩怎会将戒尺随身携带,玉河公主一脸坏笑地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段树枝,折去枝叶便是光秃秃的一根小棍子。
孟蓼不由分说接过,翻过李悯的右手,狠狠的抽了三下。她的右手上的三条鞭痕顿时红肿了起来。巨大的羞耻感盖住了火燎般地疼痛,她的双颊像被炙烤一般,沉重的屈辱压在她的肩头,她的头垂的更低了,像被风吹击的孤苗。
“请伸出左手。”孟蓼命令道,李悯没生出一丝反抗和愤怒之心,乖乖的伸出了左手。
假山下面忽然响起一声怒斥:“住手!”
林月沅踏石而起,像一团怒火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瞬间便窜上了石台。
她将李悯护在身后,正要呵斥孟蓼的无礼行径,却见金波公主双眉一竖,挺身向前,她拉着李悯向后退了一步,克制自己躬身行礼问道:“敢问两位公主好端端的为何要打人。”
金波公主一向不喜欢硬脾气的林月沅,没好气道:“阿沅此话差矣,金波、玉河两位公主只不过在教导幼妹功课,彤霞公主背诵有误,戒尺打手是为了施于小惩,并非是打人。”
林月沅硬声道:“我从来没听说这种教导规矩,背书背不出来就要挨打。”
孟蓼冷冷开口道:“听这话,想必林姑娘没正经受过师傅的教导,所以不知道规矩。像我们这些家教森严的人家,即便是女子也要跟家中男子一起读书,谁没挨过家塾先生的戒尺。”为了表明自己也是书香世家的女子,众女随即附和。
林月沅当然听她的讥讽之意。孟蓼自视圣贤后裔,目无下尘,连皇室女子都偶有受她揶揄。林月沅懒得与争论家室出身,只冷笑一声道:“那好,阿悯,孟蓼小姐这么用心用力的教导过你了,你再把刚才那篇文章重新背一遍,看看这老师的教导成果到底何如。”
李悯猛一见对她爱护有加的林月沅,差点委屈地哭出声来,却不料她的月沅姐姐又让她背诵,这等于她又要出一次丑,她很想拒绝,又不敢抗拒。只能哭哭啼啼地断续而背。
金波公主和玉河公主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因不堪忍受她难听地哭腔而打断了她。
林月沅哼道:“看来你教的也不怎么样,还不如她私下里对着我背的好呢。”
金波公主却强硬喝道:”怎么越背越差了,还不如第一遍背的好呢,我看是打的轻了,定要重重的惩罚她才能长记性。”
“不能打!”林月沅断然而拒。
受尽嘲讽和委曲李悯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气息不稳地低声道:“月沅姐,别说了,都是阿悯不争气,才连连出错,连书都背错,阿悯真是没用至极,姐姐们教训的是,阿悯并无半点怨言。”
林月沅气恼地一拉袖子,瞪了她一眼,转头反驳道:“两位公主也说了,打了之后反而更差了,这不能说是学生不用功,而是老师教的不对!”
“听月沅这话,想必彤霞公主私下里没少向你请教了。”孟蓼再次讥讽道。
林月沅不卑不亢道:“请教倒没有,我也不敢以老师自居,公主是皇室血脉自是聪明伶俐的,只是有些过于羞怯怕人,在各位公主面前也谦虚恭顺,自不敢过于显露,此是为藏拙。”
玉河公主嬉笑地抱着肩膀,摇着宫扇道:“这么说来我们都是小看彤霞了。彤霞文采风流,满腹经纶只是故意装作痴傻懵懂的样子,怕夺了我们几个姐姐的面子。那好极了,一月之后,东宫赏花会,我定要请太子妃补上阿悯这一张请帖,阿悯到时候我们就要好好领教你的惊人才华了。”
她对金波公主一使眼色。金波公主高声抚掌赞同道:“妙极,妙极。到时彤霞一展风采,定会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我们走。”
金波公主带着奸诈的玉河公主洋洋得意而去,其他众女也跟着陆续离开,最后一个离去的孟蓼临走之前还不忘丢下一个轻蔑地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