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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楚云汐穿上了自己最为隆重的一套礼服,颜色也较平日鲜艳了一些,因她连着守丧几乎没穿过白色以外的衣服。今日着了一件湘色的衣裙,盖住了些过于苍白的脸色。

    穿金着翠,她是在无法忍受,只梳了个朝云近香髻,坠以简单的珍珠玉饰,翠钿宝钗均弃之不用。仅用胭脂点了嘴唇,看起来真如“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同样是体弱,楚云汐常年练武,气韵不减,楚云漪的病态则更为明显,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瘦弱如纸。精心的妆容虽能掩盖她蜡黄的脸色,却遮不住她眉间的哀容。

    母亲逝世的打击和妹妹冷淡的隔膜令楚云漪更添憔悴。去年她卧床一冬,府中之人均以为她熬不下去了。楚云汐对她心有提防也有怨怼,但终究敌不过姐妹亲情,总是想起她也曾在自己病痛之时冒险频频送来安慰。她性子柔弱,在这虎狼环伺的府中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

    她心中轻叹,自己还是无法狠下心肠。最终在她缠绵病榻,快要红颜消逝之际,她请来妙手回春的林日昇为其诊治,又亲自为她煎汤送药,今年开春她的病情终于好转。

    她失去至亲,府中其他亲人对她又不冷不热。这些日子楚云汐的悉心照料让她顿生温暖之意,渐渐地视其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对其依赖非常。但楚云汐对她却总是若即若离,不肯跨越雷池一步,再不敢将自己心中所想所念说与她听,好在府中还有可以生死相托的严青霜、绿妍、碧音,她也并不寂寞。如此比较,她倒真比她的二姐幸运多了。

    两人上了驶往宫中的马车,车中仅有她们两人。楚云漪虽说厌倦喧嚣,但长年一个人锁在深闺之中,难免寂寞,渐生厌世之感,只觉自己的人生仅禁锢在一个四方阁楼里,无趣之极。可今日坐在奔驰在朱雀大街的车马里,听见车窗外鼎沸的人声,鼻腔里充满鲜活清爽的空气,她像被生命之泉浇灌的枯柳,换发了勃勃生机。

    她一路轻言轻语,楚云汐也不不予回应,她并没有扫兴,宁可自言自语也要表达自己的欣喜。

    为了表达对主人的尊重,客人们早早地便进了东宫宴客的花园,三五成群,莺莺娇笑。几个与她相熟的少女们也围了过来,与她熟络而谈,几个人拥着她要一起去赏菊。

    楚云汐则默默的退到了人群之外,其余之人便也没有注意她。待楚云漪回头唤她,她微笑着摆手,目送她被其余几女拉扯而去。

    楚云汐送了一口气,她恨不能待会儿的诗会上能变成一口透明的空气。从众人眼前拂过,不带走一缕注视的目光。

    她沿着院中的垂柳走过去,转过三处花丛,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工凿制的池塘,池塘中涌动着数以万计的各色锦鲤。池塘的南侧以汉白玉修筑着观鱼台和栏杆。楚云汐凳上玉阶,踏上观鱼台,注视着上面梳理的玉碑,上面提有“玉锦池”三个大字,

    再看那题注的小字,方知此三字手书是出自东宫之主太子的手笔。她心生好奇,便走近了细细品看。他的字每一横每一竖都写的极为精致,却反给人一种束手束脚的小家之感,远没有林月沅字里行间的挥洒自如,浑然天成。

    她摇了摇头,凭栏看鱼,池中锦鲤有大有小,有斑点花纹,亦有一身一色,红金艳彩,墨衣蓝鳞,大片大片揉在一起,柔韧的鱼尾溅起大朵水花,打在玉池壁上,像山间流动的溪水越过山石的激越和动荡。

    她看的出神。其他贵女们也闻声而来,嘻嘻哈哈的少女笑声破坏了这鱼打池水的天然之乐。

    楚云汐眉头轻攒,提裙便走。一只湿漉漉的白色毛球似的活物从下面御阶上窜出一个箭步飞身上树。看池的领班内侍急的冲其他内侍招手大嚷:“快抓住那个蠢东西。”

    池边三个内侍得令追去,衣袖振起如一群聒噪的乌鸦,梅花脚印分明在告诉楚云汐那时一只白猫。

    她左右无事,便脚步轻轻地跟了过去。

    领班内侍带领三人将池边远处一颗似盘虬卧龙般的老梅团团围住,苍劲的枝桠上一只雪球似得白猫,龇牙嘶叫,护着它面前那条搭在树杈上的死去的锦鲤。

    一个内侍从修剪树木留下的枯枝堆里挑了几根细长枝子,用手随意修整一下丢给余下众人,四人呼和着用枝条抽打树上的猫,希望将其落地摔死。

    白猫一边躲着袭来的树枝,一边想要想更高的枝桠上逃窜,然而四枝枝条从从不同的方向抽打过来,将它路途封死,它用爪上倒钩紧紧地勾出树枝,锦鲤已被震落在地,一个内侍忙把手上枝条扔给旁边之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干净的锦帕将鱼的郑重尸身包好,放置一旁。

    楚云汐隐在树后,见得他怪异的行为,啧啧称奇。

    那内侍将衣摆往腰间一塞,抱住树干,四肢并用,像一只灵巧的猕猴,瞬间攀至树顶。那猫被打的哀嚎连连,伏在枝上不敢反抗。内侍又抬手朝它脑袋猛挥了一下,提起它的脖颈就要往树下扔。

    忽然有个穿水绿宫装的少女从楚云汐对面的林子里跑过来,跪在领班内侍的面前,抱着他的腿哭道:“郭公公,求求你,绕着猫儿一命。”

    郭内侍被惊了一跳,随即扶起满脸泪水的少女道:“渊儿丫头,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渊儿哭的凄惨,拉着郭内侍的衣袖道:“公公容禀,这猫儿名叫皮奴,是我背着娘娘偷偷的养的,娘娘素来讨厌猫狗。我便将它锁在屋中。平时拾些剩菜剩饭喂它,已养了两年了。自我入宫以来就没见过父母亲人的面,幸好有这畜生相伴解闷,便如亲人一样。想来是这几日将它关的急了,一连几天都未沾荤腥,它受不住咬断了绳索跑来偷鱼。怨我没将它看好,公公罚我,只求你救皮奴一命。”

    郭内侍是个极为慈祥宽厚的人,从不如其他年长内侍常年在宫中受尽欺压便转而虐待低等宫婢内侍。他不仅当值认真且对晚辈都如子女般照拂。听得渊儿如此说,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对树上抓毛之人挥挥手道:“别扔,你先下来吧。”

    那小内侍将皮奴抱在怀中,跳下树来。皮奴一见主人,委屈而叫,渊儿接过白猫如珍宝似得抱在怀里,哀声哭求。

    郭内侍叹了口气,无奈道:“渊儿,你跟太子妃也有些时日了,不会不知太子对这池锦鲤的珍爱程度。每日清晨数一遍,锦鲤少了怎么少的,都要向太子妃禀告。你这猫儿千不该万不该,偷了这池子里的鱼。再者太子妃早就禁令宫中不需养猫狗,她最讨厌这些东西身上的肮脏之气,当年扑杀了东宫数十只猫狗。亏得今日这猫儿是在我们面前闯的祸,回来我们想个干净的法子把它弄死,让它少受点罪,我们就回是外面的野猫弄死了这鲤鱼,也好交代,否则连你也要受罚。”

    渊儿把皮奴抱紧哭道:“只说这鱼是病死的不成吗?”

    郭内侍摇头道:“那鱼身上的牙印和爪印怎么解释?横竖是瞒不住的。”

    渊儿听了抱着皮奴坐在地上大哭。听得楚云汐揪心不已,同样是生命,一是太子心爱之鱼,一是宫女心爱之猫,只因主人身份不同便也有了三六九等之分。这猫儿喜吃鱼,乃是天性所使,并无过错,太子与太子妃只因自己个人癖好,而随意赶杀生灵,未免有失仁性。

    她看着渊儿抱着皮奴瑟瑟发抖,泣不成声的模样,忽然心中一痛,竟想起了青莼。

    她也是极爱动物之人,即便衣食拮据之日,她也会将自己省吃俭用的银钱换成鱼肉米菜喂食路边野猫野狗,黄昏日中她从宫中归来,经常在他们家前巷口看见极为(1)壮观的一幕:无数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猫狗会定时蹲着等她,每当她笑容满面的出现,那些可爱又可怜的生灵就会摇着尾巴围拢上前,友善而又喜悦地伸出小爪子扒着她的衣裙,有的甚至会跳上她的肩膀,轻舔她的鬓角眉梢,她蹲在地上任凭它们将自己温暖的身体依偎过来。可叹的是,那些动人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可惜斯人已逝,再无可见之时。

    一股心酸的热流在她眼中涌动,她轻轻拂拭了自己的眼角,仰头看天逼回了泪水。

    她轻咳一声,从树后转出,引起了五人的注意。

    郭内侍看她装扮,知是前来赴会的贵女,连忙躬身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楚云汐尊他稀弱怜幼的仁慈之心,恭恭敬敬对他回礼。

    郭内侍略有惶恐地问道:“姑娘,有何事为难,只请吩咐。”

    楚云汐客气一笑,道:“可否请公公卖个面子,可怜这为姐姐哭的伤心,饶了那猫儿吧。”

    郭内侍拿不准她的来历,迟疑问道:“冒昧一问,请问姑娘姓氏是。”

    楚云汐笑道:“楚氏。”

    “敢问是哪个楚氏?”

    “金陵楚氏。”

    郭内侍一惊,结巴道:“难道姑娘是……是太子妃的……”

    “小女是太子妃的幼妹。”楚云汐接道。

    郭内侍惊诧万分恭敬道:“原来是四小姐,老奴眼拙。”

    楚云汐和气一笑道:“我不常入宫,老翁不认得,实属平常。”

    得知她的身份,又听得她要救皮奴,渊儿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泪眼婆娑跑过来对她连连叩头。瞧她着实可怜,楚云汐心软如棉,又对着郭内侍好生求了一遍。

    郭内侍踟蹰一阵方回道:“按说姑娘开口天大的事,老奴也不敢不应。不是老奴不近人情,有意为难,只是太子面前老奴实在难以担当,不若姑娘去跟太子妃说说。这事估计也就了了。”

    去求楚云涟?可没有郭内侍说的这么轻巧,她的这位长姐一向视她若刺,从小便对她冷言冷语,只怕人情没求得,反倒令她借题发挥,连自己一同训斥。

    今时今日,她与自己两个姐姐的关系已经极尽疏远,她们有血缘之亲,却又有重山之隔。她如同防着外人般提防着她们,反倒把真情实意全都给了与自己无亲缘关系的好朋友们。

    她思索须臾道:“锦鲤毕竟是太子心爱之物,太子妃也不便说情。实不该用此事去搅扰殿下。老翁方才道,每日会有专人在清晨点数池中锦鲤的数目,不若如此。待诗会结束后,我装作不适。想来渊儿服侍太子妃也会入会,到时我只求渊儿送我一程,到外面买条一模一样的锦鲤入宫,放入池中,不就无人知晓了。”

    渊儿破涕为笑,频频点头赞道:“这个主意好。”

    郭内侍也觉得此主意挺好,终于答应。

    渊儿喜不自禁,用怀里一块白布将侥幸捡了一条命的皮奴裹起来。皮奴也通人性,大约知道自己犯了错,乖乖的伏住不动,也不乱叫,任凭主人伪装。

    郭内侍催促她快点抱猫回去藏起来。她慌忙道了声谢,饶过梅树,往林子里去。

    楚云汐正想与郭内侍告别,那边林中悚然传来一声尖叫:“殿下!”

    两人面面相觑,不祥之感生于心头,朝林中望去,两队内侍从林中齐整而出,簇拥一人,年约二十五,珠冠玉带,金龙罗袍。龙章凤姿,凝脂点漆,天子之质。

    众人纷纷跪倒,垂首颤抖。楚云汐猛地一惊,直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方才缓过神来跟着跪下。低头之前,她看见抱着猫的渊儿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心中暗叫不好。

    李锦轻嗤一笑,浑不在意他的皇家威严,玩笑道:“何必如此麻烦呢,四妹若开口求孤,孤岂有不同意之理?”

    郭内侍首先反应过来,发抖叩首道:“殿下恕罪。”

    楚云汐心中默默哀叹,忙将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李锦轻松一笑,命众人平身,疑惑道:“孤平日是否过于严厉,不过池中死了一鱼耳,为何你们一个个惧怕至此。”

    他笑意盈盈地靠近垂首的楚云汐,背手俯身问道:“四妹也觉得孤很可怕吗?”

    他灼灼的目光带着一层亲近的笑意直逼而来。

    楚云汐隐隐觉得迫人,下意识想躲,目光便不自觉地漂移开来,避免与他相对,道:“太子乃储君,天之骄子,气势凌人,不怒自威,故而令人望而生畏。”

    李锦轻笑道:“四妹这话说得好没意思。我本想听些天真烂漫之语,谁知你竟说出些酸腐之言。我想听实话呢。”

    楚云汐也算在官场混过之人,这些奉承之语也是不需思考,张口即来,已成习惯,几乎百试百灵,谁知在太子竟心血来潮,想听点不一样的。她思绪奔走,一咬牙干脆道:“小女不知。”

    “为什么?”李锦笑问道。

    “小女初来乍到,与殿下才初次相见,于殿下的性情秉性不甚了解,不敢妄下断言。只是内侍宫婢皆是殿下奴婢,奴婢见了主人有些敬畏理所应当,与殿下严厉与否无关。”

    “哦。”李锦心情大好,好像有意刁难她取了乐似得,继续问道:“那你怕孤吗?”

    他的问题越问越刁钻,楚云汐内心抓狂,表面还平静无澜地见招拆招道:“也怕也不怕。”

    “怎么讲?”李锦兴趣盎然的问道。

    “小女斗胆,于小女而言,殿下既是储君亦是长姐之夫。若以储君身份论,小女乃是殿下臣民,民畏君乃是天经地义。但若以姐夫身份论,殿下是兄,小女是妹,既然亲如一家,自然无所畏惧。”

    李锦高兴大笑道:“四妹说的极是。孤既叫你一声四妹,自然把你当妹妹看,你也应把孤当成兄长才是。”

    楚云汐颔首称是。

    结果李锦又冒出一句让她出了一身冷汗的话:“那你为何不敢抬眼看着孤说话呢。”

    她硬着头皮看了他一眼,目光刚与他相对便如被火燎了一般难受,她又低下头去。

    李锦叹道:“你还是怕我,口不对心,”

    她抿了一下嘴,边想便说道:“此乃礼数,女子直视男子总是与礼不合,殿下是小女之兄,更应尊重才是。”

    楚云汐似乎总有办法拒他于礼数之内,李锦纵是想尽办法对她表示亲近之意,她也总是淡淡地装作不明其意地不予回应。

    这与其他女子或是百般讨好,或是春心萌动,或是胆小惊惧皆不相同,李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一层浮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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