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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胜接过杜玉清手中拿着的小包袱,把它系在鞍子上,杜玉清已经多次和长辈们出过门知道最紧要之物要随身而带,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和一些散银,是在路上用的。常胜从手袖里掏出一个朴素的荷包递给她说:“这里是一千两金子,原本是年节孝敬祖老爷的,万一路上有需要不妨先拿来用。”

    杜玉清微微地点点头,把荷包放进自己的袖袋,穷家富路,还要打点这些锦衣卫,这银子少不了。她原本袖袋里就有二百两金子,原来她身边存有更多,前阶段在苏州买地花去了许多,手上就只剩下这二百两了。自从发生叶家企图猎取“凤羽”工坊那件事后,杜玉清就养成了存储金子的习惯,但钱干放着就是个死物,所以在储备一部分的同时还要想法让一部分变活起来。她去年托蒋大嫂子在临安买了一些地,今天又托秦夫人在苏州买地,准备狡兔三窟。手上的钱也就花花地流出去了。

    杜玉清无比庆幸自己能够从商这件事,父亲这次的获罪更坚定了她走这条路的决心。杜渊之的年奉不过一百多两,加上地方官员一些“火耗”收入,整年的收入都不到二百两。杜玉清不知道原来家里是怎么过的,只知道杜家的生活一贯俭朴,在京城时还不觉得,到了杭州比较了自家和父亲同僚家的生活才发现差距是如此巨大,也许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杜玉清后来才会想到要经商,想挣些钱让家里人过得活泛一些。但最初她并没有看清自己心底最深层的意思,对成衣铺的生意不十分上心,同婉娘他们谈份子时都抱着随意的态度,谈到银子时更是羞羞答答的,一直到成衣铺出事自己挺身而出,她才发现经商不是那么简单的,其中的奥秘无穷不亚于她在武学上的探索,而且二者可以相互印证,她因此爱上了这行业。后来她渐渐发现钱是好东西,不仅可以可以作为衡量事物的尺度,还能帮助人,做许多有意义的事。现在她有两所学堂,普照和榕园,每个学堂都已经有了一百多个孩子,除了免费让工坊的子弟就读外,还低价接受附近的孩子,遇上家贫却有天资的孩子束脩就酌情减免,这为她赢得了许多赞誉。杜玉清本来还考虑明年要为先生建一个书院,让先生能够教育更多的辛辛学子,看样子不知要延迟到什么时候了。

    杜玉清抬头看看天,今天天气很好,虽然空气清冽,但难得有太阳,天空呈现出澄澈的淡蓝色。杜玉清接过缰绳,问:“常叔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有什么了,吃的用的都在车上,老梁是个稳妥的人,你可以放心使用。你自己凡事小心,但也不用太委屈自己,做错了也没有什么,家里可以帮你找补回来。”

    杜玉清哂笑,常叔和她说话的口气竟然和她对阿眉说的是一样的。“好的,常叔,你放心。那我们走了。”杜玉清翻身上马,给常胜拱了拱手,轻轻拍了一下马颈,催马而去。

    常胜站在门口,目送三人远去心里五味杂陈。大小姐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像小子一样调皮撒野,老爷待她就如少爷一般,让她练功读书还允许她经商,把她培养成一个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又是头一次出远门承担这么大责任,怎么能叫他放心?可是他没有选择,大小姐说得对,这里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时也,势也。看到大小姐目光平静,态度轻松自然仿佛不过是去郊外游玩一般,他又是释然又是担忧。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心情沉重地回到院子。

    其实尽管杜玉清外表轻松,内心还有些紧张的,因为她并不熟悉骑马。也许是她的泰然自若让常叔和宁夏一点都没有怀疑,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她不会骑马的事情,这方面连问都没有问她。好在这中原马身子不高,她刚才稍微拎腰跃起就跨上了,没有露出破绽来。

    说到骑马,她小时候和兄弟们一起混得时候就尝试过一回,那次是他们偷跑到祖父辖下的马场,大哥没有一点儿害羞对着看马场的校尉报了祖父的名号,大言不惭地撒谎说是祖父让他们来骑马的。校尉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听了大哥的话果真让人给他们每人牵来了一匹马,兄弟们看着那一匹匹马过来,兴奋得互相使眼色,还没听完校尉关于骑马的要领,男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扬鞭撒着欢跑远了,校尉无奈,只能连忙叫了一个小兵骑着马追上去,场上只留下胆战心惊地坐在马上的杜玉清。

    杜玉清那时顾不上羡慕男孩们天生的胆大,她正对着胯下喷着响鼻的这个活物恐慌着呢,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蹦起来,把她摔下去,她可怎么办呀?她着实吓的都快哭了。

    校尉走过来笑着说:“别怕!马你别看这么高大,性子就像三岁的孩子,你怕三岁的孩子吗?”杜玉清想想家中三岁的弟弟,一笑起来就裂开大嘴露出细白的乳牙,嘴角流出亮晶晶的口水的样子,摇了摇头。

    “对喽,三岁的孩子是不是你对他笑,他就对你笑?你给他糖吃,他就听你的话?马也是这样,你对它好不好,它都是知道的。你放松,它也放松;你紧张,它也紧张。它做的好,像这样拍拍它,”校尉老兵伸手拍了拍马颈侧部,“表示你喜欢它,还可以用手摸它的颈上喉头部,它做的不好,你就用腿夹着它,或者用马镫轻轻碰触它的肚子,它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下次就不会了,好不好玩?”

    杜玉清点点头,紧张的情绪缓解下来,学着老兵的样子用手抚摸马的颈上喉头部分,马抬起蹄子原地踏了两步,好像表示很满意的样子。老兵和蔼地笑了,接着说:“你看,它知道你喜欢它,后面就会听你的话了。骑马的时候,要握紧马缰,它们是你传递给马左右快慢的指令。脚的前半部踩着蹬,不能踩死。上身直立坐稳马鞍。跑动起来后,小腿膝盖和大腿内侧用力夹马,身体前倾,臀部似坐非坐,身体放松跟随着马的跑动节奏。”

    那是一次让她印象深刻的经历,后来虽然没有机会再去骑马了,但老兵的教诲她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想来正如父亲所说:万法归一,骑马的方法不也是练功的法门吗?

    “立身中正,拎腰圆活、均匀放松、身心合一。”

    世界纷繁复杂容易使人迷惘,物是人非起起落落让人难以琢磨,其实细究之下其中不乏简单而深刻的道理。道家说:万物无不有道。佛家说:只要心静,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世界如此奇妙,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再到修齐治平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有了这点认知和经验她虽然有些紧张,倒也不怵。借着城里的路人多不能跑起来,杜玉清也就放松心情,利用这段路程慢慢熟悉和适应着这马的节奏。

    这匹是河曲马,躯干呈现枣红色,鬃毛、尾巴和四脚却又是黑色,马头长,颈部宽厚,眼睛半敛着,左右晃动着一步一趋往前走。杜玉清抛开自己,进入全心的感知中,慢慢地她感觉她和这匹马融为一体,马就是她,她就是马。马轻快地迈着步伐,犹如她在田野惬意地散步。神奇的,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这匹马温顺、沉稳的性情。

    杜玉清突然有所醒悟,常胜并非没有想过她是否熟悉骑马,而是特地为她挑选了一匹体型健壮而性情温和的良马啊!杜玉清再一次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惭愧。

    出了杭州城西门,杜玉清一行开始策马小跑。这个时候内河大都结冰无法行船,只能选走陆路了。往京城的大路就这么一条,不怕追不上。刚才复杂打探消息的家丁回来报告说押解杜渊之的一共有四个人,其中只有一位百户和一位小旗两人骑马,另外两位缇骑步行,他们的速度快不了。但杜玉清内心如焚,希望早一点见到父亲。

    果然,出城不到十里杜玉清远远就看见了父亲。从背后看去,被剥去官服的父亲身上穿着单薄的中衣外罩小袄,脚上仍穿着双云头靴,除了头发有些凌乱外,身上没有受过刑的痕迹。他的双手前拢,应该是手上绑着绳子,可能是因为还未被定罪,他的脖子上并未戴着枷具。只见他含胸拔背,松肩坠肘,步如猫行,仿佛闲庭信步一般。

    杜渊之的身后踢踢踏踏跟着两位缇骑,腰上都别着大刀。后面还有两位骑着马穿着圆领甲冠服的校官。其中一位就是杜玉清认识的程羲和了。

    杜玉清勒住缰绳,停下了脚步。宁夏跟上来,不解地看着她。杜玉清抿着嘴目视前方,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无比激荡,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自己的焦躁、软弱和害怕。锦衣卫的凶残恶名昭彰,她心里多少有些害怕,更有自己不能胜任的担忧。

    这一刻,她紧张得唇干舌燥。

    这一刻,她甚至有回头的冲动。

    然而她没有退路。她必须担负起保护父亲的责任。杜玉清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焦虑和恐惧的情绪在身体里的流动,接纳自己的软弱,正视它、接纳它,慰藉它。

    然后睁开眼睛,情绪已然放下,止水澄波,万象斯鉴。

    于是杜玉清策马上前,追上程羲和,拱了拱手问道:“这位可是北镇抚司百户程羲和大人?”

    杜玉清和常胜讨论过要怎样才能获得锦衣卫的允许和他们一路随行。常胜说按规定押解官员是不允许家人陪伴的,担心他们为官员传递消息。但法不外人情,遇到通情达理的差官,或者有的差官收了家属的银子很多都会默许,但那是一般的官差,听说锦衣卫会苛责许多。杜玉清想了想决定坦诚行事,她相信程羲和是正人君子,这也是她有信心保护好父亲的原因之一。她原来虽然没有深入接触过程羲和,又一年多没见,但对他还是有个基本的判断。这次见到程羲和,杜玉清觉得他变了许多,越发不爱说话,连眼神都阴沉了许多。但杜玉清相信他还是个正直端方的君子,如果据实以高反而会获得他的同情和谅解。至于塞钱,则完全被她否定了,对于这样的人贿赂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一定会适得其反。

    程羲和早已听到背后向自己奔过来的马蹄声,虽然不认为这刚离开杭州城的朗朗乾坤会有什么宵小这么不开眼,但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扭头一看来到身侧的是一位满脸含笑,身穿锦袍的清俊公子,面上和杜渊之有几分肖像,心里就有了计较。素来锦衣卫办案,一般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给自己惹祸上身。对方既然知道他们的来路还敢追过来,大抵和他们押解上京的这位有关系了。于是冷冰冰地答道:“正是,请问有何贵干?”

    “在下杜文清,家父是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名讳杜刚尧。刚好准备回京过年,想同大人们一路做个伴,不知方便否?”

    程羲和冷冷地注视着杜玉清,没有说话。杜玉清会面之前给自己设计的角色是个被溺爱长大,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他油盐不进,脸皮厚得和城墙一般,所以这会儿正涎着脸儿笑着面对着程羲和如刀剑一般锋利审视的目光,丝毫不怯。

    杜渊之听到了马蹄声,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回头一看果真是一身男子装扮的阿杏正在和程羲和攀谈,嘴里不由地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呢喃:“阿杏?”

    杜玉清明亮的眼睛不加掩饰地往父亲看去,毫不顾忌地冲着杜渊之作揖,高声地叫道:“叔父,小侄先跟程大人攀攀交情,等会再给您见礼哈。”那不谙世故又依据身份大大咧咧的模样十足一副纨绔子弟相。

    杜渊之有些哭笑不得,阿杏这样嬉皮笑脸、厚颜无耻的哪还有往日闺阁女子的矜持端庄。他又十分难过。这可是他娇生惯养的女儿,如今却为了他抛头露面低声下气,他心疼得都要抽搐起来了。

    杜玉清却满不在乎,只要能救父亲,别说扮油滑的公子哥儿,就是扮乞丐她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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