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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第一天贴出“下基层支援乡镇医院”的公告,陈彦就第一个报了名,手续和身份考察七七八八地办了半个来月,他就来了这里。
两周前,陈彦第一次踏进红海镇。
他从小在乡下长大,对这个质朴的小渔乡非常的亲近。
镇长洪建国是个特别热情的中年男子,第一天就带着陈医生把镇上几百户人家走了个遍,像是带着个大宝贝一样一家一户地宣传:“哎呦,以后我们这里就有陈医生了,大家小毛小病不用跑大老远。”
陈彦被像动物一样溜了一圈,拒绝了无数次的:“陈医生来我家吃午饭吧,饭刚做完。”,觉得真是来对了地方。
质朴的村民和安静的小镇子,还有海岸边高高的灯塔……
世外桃源一般的美好。
镇里的医院非常简陋,不过是卫生院的标准。
两个中年妇女花姨和洪婶被送去市里培训了三个月,就光荣上岗了。
市里每两周会轮着派专科的医生过来搭把手帮忙看一看疑难杂症,这个小医院常驻的医生也就他一个。
耳根清净,没有勾心斗角,简直——完美。
早上六七点的光景,陈彦爬上家门口那个高高的灯塔,看着依旧雾蒙蒙的大海,还有身后射来越来越柔和金黄色太阳的光芒,脑子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在城市里被驯化得焦灼疲惫的心,此刻终于被救赎。
今天市里批下来的一批基础医疗器械就要送过来,上午教花姨和洪婶用那个简易的采血仪和消毒柜,下午去隔壁村看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孩子,下午回镇子里顺道看看洪老爷子。
对了,镇口的齐老板要买的药,也托人从外头寄过来,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到……
“哎呦,总算找到您啦!”突然,灯塔的楼梯开始“哒哒哒——”地发出巨响。
老灯塔楼梯岁数比陈彦大,劣质的铁制踏板斑斑驳驳的发出痛苦的声响。
龙九屁颠屁颠地跑了上来,好像还踩凹了好几个档,喘着气,如临大敌:“陈医生,救命呀,司徒哥流了一床的血,要死啦!”
陈彦皱眉:“好好地怎么流血了?”
“那个……花……哎呦,别说了,你去看看吧!出事啦,出大事啦!”龙九又跺脚又手舞足蹈的。
拉着陈彦就往下面拽,好几次陈彦觉得龙九是要把他整个拖下几百档的楼梯。
听到龙九提到花姨,担心凶煞的司徒一行人为难值夜班的女人,脚步不由得走得更快。
赶到医院里唯一的那个病房,陈彦的脸皱得更加的深。
老远处就听到一个女人气势特别大地在骂人。
到了房间里才看到那个女人竟然是平时做错事被自己说上两句,就会去隔壁偷偷抹眼泪的花姨。
女人一只脚大喇喇地踏在病床的栏杆上,一只胳膊像警察背后勒犯人一般地紧紧挟制住病人。
一身穿在小姑娘身上苗条玲珑的护士服被她胖胖的身躯撑得一圈一圈的,小巧的护士帽歪歪地戴在卷卷的头发上,像是一堆乱树枝上顶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烧饼。
“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不听话,你以为你是黑社会老大了不起了?我花姨活了四十二年,还没人敢说我丑八怪,你才丑八怪,你全家都丑八怪,你看看你的小弟们,衣服叮叮当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带子甩来甩去,亮晶晶的螺丝穿在身上很好看吗?一个个都是什么发型,妖魔鬼怪的晃来晃去,老娘我忍了一晚上!你们这么穿你们爸妈都知道吗!还有你们,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老大昏迷的时候还拍照拍视频拿着手机显摆来显摆去,老大一醒过来就来讨好,还哭,真是比电视里演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哦,那个什么演武则天的女的演技还好呢!还有你,头破成这样,手脚也断了,还要老娘给你买什么封的早饭?医院只有稀饭过鱼干,爱吃不吃,我们齐老板还有陈医生一晚上把你拉来拉去,把你小命救回来,还要求那么多,你要是我儿子,我不—”
女人一口气都不带喘地,骂得一屋子小弟和还有被卡在女人怀里手脚完全无法动弹,各种狼狈的司徒完全懵b。
——我草,这气势,这魄力,不来社里当大姐真是太浪费。
龙九老远就听到了,心里一路佩服地终于见到了老大。
心里更加佩服了——
从他出生起,就没见过哪个人可以把自己老大骂成这鸟样,还有那些平时不怎么好管的小弟,一个个低着头,天啊,不会是在自我检讨吧。好几个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衣服,那个被说偷拍老大的小兄弟已经嫌弃地把手机关机,揣进口袋,眼泪都要下来了。
可惜呀,陈彦一到,女人突然不骂了。
气势弱了很多,看到陈医生,一秒钟就从一个彪悍村妇变成了小鸟伊人。
那眼泪吧嗒吧嗒的,一松手,随便把老大往床上一丢,捂着眼睛就蹲下了,还呜呜呜地哭。
真是演技赞得没话说!
也不知道女人的家人知不知道。
“这个——”
突然,病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女人大声地哭泣声,还有几个不怎么敢呼吸的小弟微弱的呼吸声。
陈彦看到白色的病床上一滩血渍,看了看挂了一半的盐水,看都没看四仰八叉被花姨折磨得差点又昏过去的司徒晟,径直去安慰花姨了。
那声音温和的,就像早上九十点钟的太阳,温柔的,特别有安全感。
“花姨,先不哭,先告诉我是怎么了?”
花姨哽咽着,抬头要说话,结果眼泪断线一样地蹦出来更多,只是呜呜呜呜——地控制不了地呜咽。
陈彦心疼花姨,拍了拍女人的背安慰了会儿,站起来随便指了个小弟问:“你说,怎么回事?”
那个刚被花姨骂说没良心的小弟叫凯子,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看到好看的医生长手一指,看了眼人,脸先红了:“呃……老大早上醒来……说自己疼,要止疼片……然后花姨说没有……其实我们老大真的不容易,昨晚一晚的手术,老大也最怕疼了,真的不能怪老大……”
“说重点。”陈彦皱眉。
“呃,然后老大不高兴,说肚子饿了,要吃鼎泰丰的小笼包……老大每天早上都要吃鼎泰丰两客猪肉小龙加两碗小馄饨——”
“重点。”
“哦,花姨说没有,老大不高兴,然后……呃,我们就吓了吓花姨。花姨还是说没有的,要给老大换吊瓶。老大不肯,就推搡了起来……然后……针头歪了,流了好多血。”
陈彦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
只觉得昨晚被送过来要急救的司徒晟是个大麻烦。
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花姨收拾过的人,陈彦没什么好脸色:“你昨晚送去市里做的手术。半夜你尿了两次,花姨给你换衣服擦身,你丁丁几寸几两花姨都清楚,她照顾你一宿没睡,花姨家里还有个八十岁的婆婆没有人照顾,你不知感恩就算了,还恶语伤人,是你不对。先道歉。”
司徒全身头疼,刚被女人□□完,又被个年轻的医生像小学生一样的教训。
换成平时,司徒早就操家伙把人全灭了。
偏偏现在自己——真是落魄的狮子不如狗呀。
司徒也认识“韬光养晦”这个成语。现在绝对不是硬来的时候,等他好了——哼哼……
“对不起……”
司徒当场认怂。
整个木乃伊一样地*地躺在那里,朝着天花板说。
“呜呜——”花姨根本没理他。
“你们,和花姨道歉。”司徒继续怂着。
“花姨——对不起——”一群小怂货,到底是被司徒□□地很不错,齐声声的叫得很响,各个90度大弯腰,整个日本人附体。
“哎呦——”花姨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等道歉。
其实司徒道歉的时候她就好了,看到一个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和自己鞠躬道歉,自己先不好意思。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一秒钟就和没事儿人一样的,还扬起个笑容:“不就是小笼包和馄饨嘛,镇口就有的卖,我给你们买点去。”
说完就在数人头,生怕把谁给饿到了。
机灵的龙九一看,哪里肯让花姨亲自去,推搡了半天,几个小弟屁颠屁颠地跟在“白衣天使”身后,拿了医院里的几个饭盒,去买吃的了。
病房里,剩下一个脑袋裹着纱布,手脚打着石膏的木乃伊和陈彦四目相对。
“花姨没坏心。你别往心里去。”
陈彦去门口拿了白大褂披上,给司徒换了新的吊瓶注射器,拉过司徒那个肿的老高的左手看了看。
“有点回血,一会儿就好了。自己忍着。”陈彦把铁盘子里的倒翻了的碘酒扶了起来,用棉签沾湿了,在木乃伊肿的像小笼包的手上找合适的静脉。
手背不行,手腕这里可以。
“这个药里有止疼的药效也是消炎的,乖乖挂完。不要再尿裤子。”有人嫌弃。但是手温温的,细细的,摸过木乃伊手的时候软乎乎。
司徒晟其实有点晕针,于是也不去看自己比小笼包子大了好几圈的爪子,去看那个漂亮的医生。
昨天疼到姥姥都不认识,也没看清脸。
今天看清了,还别说,说话声音好听,而且,小脸蛋长得——
“医生,你真……”司徒晟发自肺腑的一句:“美你麻b!啊——”
得。
美人果然不好惹。
陈彦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好好的针头整个随意地扎在司徒的手腕上。
又是一大滩血。
mlgb!
木乃伊没有一点行动能力,生怕医生直接把他弄死了,只能在心里疯狂骂人。
然后,湿哒哒的棉签和针头直接就往他脑门上戳了过来!
“美人,饶命!”司徒晟眼睛一闭,觉得自己风光一世,死前刚被个农村妇女看了丁丁,还被细不拉几的针头给戳死,真是……
让你嘴贱,让你嘴贱。
“嘶——”
有皮肤被刺破的感觉。
脑袋上一下子凉飕飕的。
然后有温热的手固定住他的脑袋,然后是胶布的撕扯声,脑袋上被黏上了什么东西。
“果然脑袋的血管比较好扎。别乱动。”
“……”
司徒听到陈彦走远:“第一次扎竟然两次就成功了,手气真不错。”
那人像刚扎了两个白萝卜一样轻松无所谓。
“我草——”司徒晟觉得自己又要尿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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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里的另一头,傍晚时分。
齐骥揣了个小包裹从外面回来,没看到陆离,也没看到那辆破助动车。
问了秦妈,秦妈只是摇头。
天边,黑云压了过来。
天黑黑,欲坠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