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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晨——
晨曦微露,一辆青铜轺车在通往骊山的官道上行驶,熙来攘往的官道,此时格外冷清,入冬了,秦人开始窝冬,整个秦川大地,在这一刻仿佛都在蛰伏,蓄积力量,等待来年。
朔风习习,吹着马车的帘子噗噗地响,依稀可以看见马车内,一个黑色的衣摆随风飞扬。
年轻的秦王政,坐在这辆青铜轺车上。
昨夜,寂静萧凉的宫墙内,他一夜无眠。
即位七年,他一直在磨刀霍霍,等待亲政,成为大秦真正的王,多少个夜晚,一灯,一人,一影,彻夜翻阅竹简,熟悉秦国律法,研读百家治国理论。
多少次熬过漫长的黑夜,熄灭烛火的那一刻,忍受是寒彻心扉的空洞。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真正执鞭天下。
多年来,他习惯了整夜整夜的孤灯长坐,也习惯了郁闷的时候,就来到骊山,那里是他为自己长眠划定的地方,从他即位那年开始,就已经开始大规模兴建他百年之后安息的陵寝,动工七年,现在已经初具规模。
一条悠长的小径,通往骊山,王戊驾着轺车,车走得很慢,很稳,车轮碾过,夯土筑成的平坦御道,只发出轻微的轱辘声。
秦王倚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冷风从帘子的边沿,往车内灌,冰冷冰冷地拂过他的脸颊,吹起他散落的长发,丝丝飞扬。
马车照旧到了山腰就停了下来,秦王睁开眼睛,揉揉有些胀痛的鬓角处,掀起长衫的衣摆,利落地跳下马车,独自一人往山上走。
通往山谷的道路两旁,草木凋零,树叶落尽,大树在风中舞动着光秃秃的枝干,参差不齐地杵着,斑驳的树皮,看着让人瘆目。
冬日,这里一片苍凉!
“这里应该全部都是苍松翠柏,四季不凋!” 政心里暗自嘀咕道。
一二个月前,这里还是兰芷氤氲,百草丰茂的山谷,现在这里变得这么萧条,只有那潭湖水依旧,明净,清冽。
也就在这个地方,政又一次不期而遇欣然,还差点想亲手掐死她。
当然,如果换做别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没有人可以闯入他的禁地。
因为,这个景色宜人的山谷,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机密,他不会给任何人可以窥视的机会。
政站在深潭边,寒风呼啸,衣袂飘飘,他望着水里自己颀伟的倒影,出神。
他今年已经年满二十,可他觉得自己的心智已经沧桑如古稀老人,踌躇满智,希望亲政后可以一展宏图,可是加冠大礼,却因天象不吉利,被吕不韦和母后议定拖后了。
他为此内心懊恼无比。
吕不韦把持秦国朝政已经十几年,权势煊赫,在军政大事上,他这大秦真正的王,竟然不能置喙。
好在母后已经把虎符,移交到他手上,他想母后的本意也是希望他掌握兵权制衡相国。
他现在已经有意笼络一些年轻的军事将领为他所用。老将蒙鹜和王翦,在秦国战功赫赫,他那时请求让蒙鹜的孙子蒙恬和蒙毅,以及王翦的儿子王贲入宫侍读,就是他深思熟虑地安排,有了这两大军事实权世家的鼎力支持,吕不韦权力再大,也不能架空秦王,独霸朝纲。
吕不韦一介商人,把持秦国朝政十几年,宗亲贵胄早有微词,让秦王亲政已经众望所归,谁曾想天不遂人愿。
秦王政甭提多郁闷!
【二】
遇见庆卿,让欣然纠结了好长时间。一连几天,她都在黄昏的时候,跑到护城河边隐蔽处守候,希望能够再见到他,结果都失望而归,也许庆卿是在有意躲避她。
那天情绪来得突然,匆忙离开政,也没有约定一个可以再见面的地方,
咸阳这么大,与人擦肩而过,谁知道下去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想想这些,欣然不免沮丧!
父亲说,正在找一处可心的住宅,可是安家,总不是很随意的事情,连日来,父亲一直在托付熟人联络,也看了几处宅邸,不是太僻处,就是宅邸太小。
只能暂时将就住在客栈,一队人马,龟缩在客栈的一座独门独院里,虽然环境和条件都不错,毕竟还是显得逼仄。
总之,都是不如意。
天冷了,百无聊赖,她在火炉边,倚着靠几随意翻阅竹简,父亲倒是带了一些书,不过都是些经商论道方面的竹简、帛书。欣然随意翻翻,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倒是,那本《商君书》很是吸引她。
商君的农战思想,让秦国走上了富国强兵的道路,商鞅之于秦国有再造之恩,只可惜却落了个五马分尸,抄家灭族的下场。
难怪说,伴君如伴虎,荣盛一时,又怎样?生死祸患,不过是君王的一念之间。
不知是醉心权力的人看不到,还是执意铤而走险。
欣然摇摇头,不解男人的世界,为什么总是充斥着血腥的争斗。
芸香忙着整理屋子,云裳不在屋里,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突然,芸香来到欣然耳边,偷眼看看窗外,对着欣然,嘀咕道:“小姐,云裳进来好像经常跑到老爷跟前献殷勤。”
“是吗?”欣然有些诧异。
相处久了,欣然也感觉到云裳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因为她年纪比欣然大,欣然也不便在她面前摆主子的身份,而且云裳做事稳妥,也让人挑不出毛病,因此欣然也就少了对她约束。听到芸香这么说,欣然心里有些不悦,嘴上却说:“父亲来到秦国,身边跟着的都是家丁,这些人都是大大咧咧的爷们,有些琐碎的活,还是需要你俩帮着操心一下。”
【三】
大早欣然就在穿衣镜前拾掇,想自己个去咸阳城走走。
为了出行方便,特意一副士子装扮,一席纯白色宽袍大袖深衣,豹靴,巾帻包发,腰缠革带,坠饰一件羽人骑马的玉佩,俨然是一位翩翩贵公子。
收拾妥当,刚要出门,不期迎头撞见父亲。
白上卿打量女儿一眼,神色复杂,暗自咕哝地说:“欣然要真是个男儿就好了!”
欣然见父亲愣神,招呼道,“爹,早!”
“大早,你又想去哪儿?”父亲问道。
“爹,客栈里人多且杂,闷得慌,我出去走走。您放心,我不会走远的。”欣然搓手。
“爹陪你去,上次来咸阳就说带你逛逛咸阳城,事情匆忙没去成,今天爹兑现给你。”自从梅姨过世,父亲一度很颓丧,今天似乎状态好多了,瘦削的脸颊,不知是冷风吹着,还是身体养好了,反正红润多了。
“爹,外头冷,您现在身子单薄,要不您还是歇歇,咸阳城,我们父女有的是机会游逛。”其实欣然想自己一个人走走,理理思绪,却还是体贴地说。
“怎么,嫌弃爹跟着你,碍事。”父亲打趣道。
“爹,您这是哪的话,您大忙人一个,跟您在一块求都求不来,只是您一出去就是前呼后拥的,阵仗那么大,我觉得拘束。”欣然把父亲让进屋里,轻笑道。
“今天,就爹一人,跟你一起去,走不动了,咱们到西市买辆马车拉回来。到时爹给你赶车。”父亲在铜镜前理理衣冠,回头对欣然说。
父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欣然再不好找措辞婉拒了。
“爹,那您穿暖和点。”欣然看见父亲穿着青色薄棉服,想给他加一件紫貂外罩。
“爹还没七老八十呢?现在才入冬,穿这就够了。”白上卿拍拍自己身上的衣衫,“欣然,今天爹带你去吃咸阳的正宗羊肉泡馍,让你体会体会咸阳的市井生活。”
“好呀!”欣然拍手赞道。
“老爷,你不愿穿紫貂外罩,那就披上这件风氅,不拖沓,就挡个风。”云裳出来,手腕上搭着一件暗红的披风,用手抖开,为父亲披上。父亲没有拒绝,欣然看到父亲眼中流动着异样的温柔。
父女俩穿梭在咸阳的西市,那里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的地方,来自列国乃至异域的商品,琳琅满目,欣然跟着父亲转悠大小里弄,听父亲讲关于它们的掌故,什么屈里,埔里、阳里等,那都是老秦人从西部,随着秦王室迁都,随迁过来的,这里面出了许多战功赫赫的将领。
在屈里的里弄中间有家不起眼的酒肆,店幡上用粗犷的秦篆写着“袍泽楼”三字。“袍泽”这两个字,必是取自《诗经·秦风·无衣》1: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诗慷慨,激昂!可算是秦国的军歌。
父亲说,这里的羊肉泡馍是最地道的。
欣然嘴上没说,心里却犯嘀咕,这地方实在偏僻简陋,简直难登大雅之堂。
你看,酒肆门前,还蹲着一溜人,大家捧着大陶盆,旁若无人,吸溜着浓汤,吃得带劲。
突然,欣然的余光瞥见,二楼的临窗,有一个熟悉的侧影,那不是庆卿吗?
“爹,我还是走吗,我不想吃了。”欣然不想让父亲看见庆卿。
“怎么,嫌弃这里不够档次。”
“爹,不是,这里已经满员,大家都端着碗,蹲到外面,我一个姑娘家,你总不能让我也效仿他们吧。”欣然拽着爹,往外,边说边走。
“老秦人就是喜欢这副吃相,其实里面有位置。”白泽摇头道,不过,他还是遂欣然的愿往外走,“姑娘家,到底不是男子,喜欢拘泥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