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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子里腻着一圈汗意,凝固发黏。嘴唇干热脱皮,像失去水分的橘瓣。
直到拉开电话亭的门,朱诺才勉强喘匀气息。
嘟声停止,她不待对方出声,一番话急急脱口:
“露西失踪了。我知道她在哪里……她曾经在哪里。”
只花了不到半秒的时间换气,她语气渐深,语速愈快,“是弗莱带走了她,我去找弗莱问露西的下落……”
讲到这里,被人唐突打断。
路德维希很少这样做,除非他认为自己不得不抓住某个字眼一探究竟。
路德维希:“你去找了弗莱?”
以他的谨慎稳妥,断然不会赞同她这一次鲁莽行事。
朱诺只得停下述说,先稳定他。
“不用担心,我找了借口,弗莱没有怀疑我。”
她再接上自己方才的话头,“……当我提到露西,弗莱对我说:‘已经处理好了,不会牵连到你的’。”
说这话时,弗莱的神态那样游刃有余,眼尾还折着纤微的笑痕。
想到那张脸,那双眼,朱诺停了下来。
一股腥膻的热堵在舌根,嗓音被烫断,每个音节都发得粘滞困难。
数十秒的光景里,谁也没有开口。
快速整析信息,路德维希终于说:
“这意味着,露西很可能已经——”
“我明白!”
朱诺猛地拔高音量,发哑的声线突露出尖利。
意识到失态,她竭力平复自己,双唇死死抿住,不落一丝缝隙。
一路上,她一直在尽量避免与这个想法相撞。
露西很可能已经……
朱诺闭了闭眼,遏制脑海中翻腾的、未完成的猜测。
只要没有亲眼见到死状,就还能怀抱希望。
“我拿到了她的日记本,弗莱应该不知道她有这个习惯。他们约会了几次,弗莱完全控制了她……我不确定他是怎样办到的。”
朱诺说,“露西只在起初提及了弗莱的名字,到最后几天,她写字的时候已经不太清醒了,只有一些只言片语。”
路德维希:“她没有明确指出弗莱对她做过什么?”
“没有。”
朱诺答完,眼神在夜幕中瞬了一瞬,“……我知道这也是间接证据。但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短暂的思量过后,电话另一端传来手指压下键盘的动静,路德维希就在一片清脆富有规律的敲击声中对她说:
“必须尽快着手起诉。”
“……”
朱诺稍感意外,握着话筒的手动了动,“我没想到……你会认同我的看法。”
“证据虽然不够直接和充分,但符合我们现有的逻辑链条。”
路德维希口吻冷静,自持一如既往,“弗莱作案的冷却期越来越短。从林赛到露西,只经过月余。或许几周后,他就会找到下一个受害者。”
明知他看不见,朱诺仍下意识点了下头。
“假如我声称地检将对弗莱提起诉讼,唐纳德警探应该愿意出庭作证。”
她迟疑说,“只是他提供的证据里,有一部分来源并不算完全合法。”
路德维希平淡问:“他的名声怎么样?”
朱诺很快领略他的意图。
根据最高法院的规定,当警方的调查不完全合乎规范,在当事警官具有“良好诚信”、搜查又是基于“合理怀疑”的前提下,搜集到的证据可以获准在庭审时陈列。
于是她说:“他诚信良好。”
“如果是这样,他的证据应该能被采用。可以借此起诉露西、林赛、和盖的谋杀,并推翻从前对盖的判决。”
路德维希沉定说道,“同时,我会联络检察官,以获得减刑为条件,换取弗莱对菲尼克斯家族罪行的供述。”
“那……”
朱诺问,“艾薇呢?”
话音未落,心下却已得到答案。
另一端,键盘摩挲的声音减弱,路德维希吐露的字句更加明晰:“我们不能肯定艾薇——”
“乔治死前那晚告诉我,弗莱承认自己参与过针对一个纽约女警官的谋杀*。”
朱诺咬着牙,说服自己克制住过分激越的情绪,“还不能确定么?”
“关于艾薇,你连间接证据也没有找到。”
路德维希说。音调终于出现转折,明显地低缓下来,“乔治也不可能出庭作证了。”
“你很谨慎。”
收不住话语里的讥诮,朱诺的嘴角几乎冻住,发声不再连贯,“有时候谨慎过头不是一件好事。”
他秉持一贯的保守妥当:“但也绝对不会是一件坏事。”
“做国际刑警时间不长吧?”
她讽刺道,“这是你经办的第一桩大案?”
路德维希并未被她激怒。
“你看人很准。当初我想招你做线人,也是基于这点考虑。”
“你现在是我的上司,我很清楚。你犯不着再三提醒我这一点。”
朱诺不耐地说。
路德维希察觉到这一点。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将菲尼克斯送进监狱,不管以怎样的罪名——”
朱诺截断他接下来的长篇累牍:“所以哪怕艾薇也是他的受害者,还是不能提起诉讼?”
“我们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捉襟见肘,增加一个并无实质证据的艾薇,对起诉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给对方留下把柄。”
一语至此,他奇异地静默片刻。声息还在,只放得是更轻了。
朱诺等待着。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不久后,路德维希继续下去:
“……而且,艾薇死在纽约,本州法庭无权审理她的案件。”
舌尖很涩。
先是尝到苦,苦到最后泛出酸味,连声带也麻了。
她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你早就想到了,是不是。”
句末不带疑问的上扬,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
“你早就想到艾薇死在纽约,她的案件不可能在凤凰城宣判——但还是用她作诱饵,哄骗我替你干活,是不是。”
“……是。我很抱歉,但这是唯一的方式。”
就连他的道歉也像一行规整打印的字母。没有热忱的恳切,但也绝对不是冷,而是一种削除了温度概念的语言。
“什么方式?伸张正义的方式?”
朱诺感到荒唐,“弗莱该为自己的哪些罪过受到惩罚,应当交由法律裁决——而不是地检办公室,更不是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出言。
他们屏息抿唇,在无声中相互对峙。
到最后,路德维希先开口:
“法律从来都不是用来维护正义的。世上早就有道德和习惯来约束行为,规范责任。法律存在的意义,首先为了维持社会沿着制定的轨迹正常运转,在这样的前提下,适当地确保公平。‘适当’一词,是一个具有弹性的空间,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就在这里面相互争辩。而‘公平’一词,其实也无非是一个主观的概念。”
朱诺不说话,呼吸也止住了。
嘴里积热,齿根烘得像是发了烧,牙髓神经肿痛抽跳。
“没有绝对的正义,只有相对的公允。在这个时候,在凤凰城,让正义和公允得伸的最有效途径,是给他们一场审判——无论以怎样的罪名,只要能送他们进监狱,好让他们将停止犯罪行为当作筹码,赚来监狱里舒适的私人监房、甜点下午茶、底层罪犯的崇拜之情、和每天多几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
他说,气息均匀,“你是一个法学生,应该比我更了解。”
荒草烧完,还有余烬。飞灰焚尽,只剩下空白。
“的确。”
朱诺说,“至少现在我了解了。”
路德维希:“这样很好。”
朱诺甚至能想象到他冷静颔首的模样。
如同拼尽全力挥出一拳,击碎了浮冰,自己也跌入深海。四面八方都是水压,喘不过气来。
“路德维希。”
她哑声说,“别再指望——”
倏然停歇,她急促地抽吸,像是溺水的人。
“我知道。”
路德维希接过话,“你不会再联系我了。”
即便如此,他的话语中也不见任何情感波动,连发音也一蹴而就,没有多余语气。
砰然一声猛震,话筒砸进号码键旁边的凹槽。
出了电话亭,迎面而来是一团醺热的雾浪。与其说是风,倒不如说是空气在改变形状,推挤体肤。
朱诺回到宿舍。疲惫地蜷坐进地毯,她望定对面露西的床位。
将纹有艾薇名字的手转了个面,用另一只手灵活摸烟,眼也不眨地点燃。
烟嘴才进到口中,她急迫地猛吸一口。
太久没有真切将烟气抽进肺叶,竟一时承受不住激辣的刺激。嘴唇紧紧并着,把一连串急咳压退喉间。
过了一会,终于慢慢适应。
她歪倒在床脚,衣服也没换。拿起手机,注视屏幕上来自菲恩的短信,停了一停,又放回原处。
细火沿着烟纸烧上来,即将烫及手指的时候,在滤嘴边缘熄灭。
大脑放空,耳侧嗡鸣。
在某一个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瞬间,她睡着了。
翌日清晨,菲尼克斯家出资筹建的环保宣传馆施工现场,一名建筑工人从沙土堆里挖出了半截残肢。
鉴证人员很快到场,警戒线被拉了起来。不出半小时,日头还未完全升起,残存的肢体多数被找到,根据撕裂的缺口拼凑成形。
与此同时,警方在干涸的水泥桶底部发现一条领带,黯灰色哑光布料,银线针脚紧缠密匝,绣成一个名字——
奥兰菲恩.菲尼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