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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是凄风苦雨,而狭窄憋闷的工程车内也不是久留之地。
正巧,这附近倒有一个种植蔬菜的温室,苏合与杜云飞合计了一下,决定暂时进去避风。
佛光岛植物园内的普通植物温室,虽然比不上高科技的热带雨林大温室,但建造得依旧颇为精心。粗大结实的钢结构支架、双层玻璃墙壁和人字形顶棚都非常牢固,想必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海岛抗风的问题。
工程车在温室门口停下,两个人互相搂住彼此,顶着大风,用力推开了温室大门。
狂风暴雨被拒之门外,温暖的空气迎面涌来,瞬间安抚了被大雨淋得湿透的情绪。
苏合摸索着打开了一盏照明灯,满目的红色绿色扑面而来——近处的地上种植着一排排西红柿。茁壮的植株援着绳索长到了一人多高,上下挂满累累硕果。
苏合顺手摘了两个熟透了的西红柿,递给杜云飞一人一个。这时候,杜云飞手中的对讲机里也传来了段鲸的询问声。
就在刚才,别墅里的人也听见了山体滑坡的声音,担心他俩是否安全。杜云飞回复说道路被堵,暂时留在温室避雨,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他这边交代完了去向,苏合也从不远处的小储物间里跑了回来,手上还抱着一大坨灰黑色的东西。
“这些都是大棚毡,冬天用来给温室保温用的。”
两个人浑身上下都被淋得湿透了,赶紧脱下衣裤将毛毡裹在身上。
毛毡的质地粗硬,摩擦着皮肤有点疼,保暖的作用也相当有限。苏合一边裹着毯子一边发抖,脸色苍白。
杜云飞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掉他肩上的毛毡,然后将人包裹进自己怀里。
苏合感觉到杜云飞的体温从背后贴来,还隐约带着心脏的跳动。寒意被驱散了,可他的双臂却结结实实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觉察出这细微的颤抖,杜云飞轻抚着他的胳膊。
“还冷么?”
苏合摇摇头,旋即又轻声道:“咱们总不能这样走回别墅里。我们得把衣服烘干。”
说着,他抬起胳膊将杜云飞的手夹住,两人一起笨拙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根立柱前。
柱子上固定着银色的石英加热灯,苏合将开关打开。灯丝很快红热起来,他们赶紧找了几根竹竿,将湿衣服挂在灯下。
杜云飞把一张毡垫铺在地上,拉着苏合在加热灯前坐下。融融暖意迎面拂来,逐渐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今年夏天的确很冷。”杜云飞将毛毡往苏合身上笼了笼。
苏合嗯了一声,拿出了刚才摘的西红柿,在挂着的湿衣服上擦擦,先让杜云飞咬了一口。
“咱们这儿还算是好的呢。再说了,天气冷点儿,台风也不会太强。对我们也有好处。”
两个人坐在地上吃着西红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放眼望去,近处是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植物,远处的玻璃墙和屋顶上雨水哗哗地冲刷着。这动静之间的对比,倒更显得温室里舒适安全了。
既然是杜云飞主动抱上来的,苏合也乐得赖在他的怀里不挪窝。然而两个人就这么干抱着,迟早要擦枪走火。杜云飞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说些什么。
“那棵天目铁木,看上去很普通。”
“铁木嘛,以前都用来打家具做砧板的,想不普通也很难啊。不过天目铁木也是铁木中的特有种,原生地的山上也只剩下五棵了,是国一级保护植物。”
“为什么这么少,难道它不结果实?”
“结啊。但就是发不出芽来。你想想,只剩五株了,都是近亲繁殖。能不绝后吗?”
“……真的?”
“我说是真的你就信?那五棵树里头只有三棵能结果实,结出来的果实大部分都是空包弹。就算有饱满的种子,也得经过一百多天的休眠,满足各种苛刻的条件才会发芽。反正就是感觉特别不情不愿,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
“岛上这棵树,是你父母种的?”
“嗯,他们还年轻的时候用老树上发出来的新苗扦插的。一开始种在我老家,我家出事之后也没什么人照顾它。后来有了佛光岛这么个地儿,我就把它托付给了植物园。”
轻描淡写的描述,但杜云飞却能感受到这棵树对于苏合的特殊意义。
他低声问苏合:“你之所以主攻植物学,是受到你父母的影响?”
“这是当然的了。不过我自己也很喜欢。”苏合点头,接着反问,“那你呢?为什么学医?老中医世家?”
杜云飞忽然沉默不语,就这样安静了足有半分钟左右。
苏合本以为又触碰到了什么雷区,正准备岔开话题,却感觉到杜云飞的手臂搂得更用力了一些。
“这件事,我从没向别人提起过……不是什么好事,说出来也许会让你也跟着一起难过。”
“如果你想说,那就说吧。”苏合轻轻覆上杜云飞的手,“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在佛光岛。过去无论发生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拿得起才放得下。”
像是认同了苏合的观点,杜云飞将目光投向远处玻璃墙上的雨帘。
“我家上数几代,从没有人从事过医务工作。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商人,当年共同经营着一家外贸公司。他们经常四处奔走,家里留下我和我的姐姐,跟着我的祖父祖母,还雇了一名保姆照顾。”
杜云飞的姐姐比他大了六岁,已然属于两个不同的年龄阶段。当杜云飞快要初中毕业的时候,她正在外地上大学。手足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杜云飞最投缘的人,倒是保姆菱姨的儿子,阿恒。
阿恒长什么模样,杜云飞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依稀留着一个“很好看、很乖巧”的印象。菱姨与丈夫离婚后,独自一人带着阿恒离乡背井,家里经济拮据,甚至连房子都租不起。
杜云飞的祖父母都是笃信佛教的慈善人,见菱姨为人老实厚道,再加上家里偌大的房子常年缺乏人气儿,就让他们娘儿俩一起住进了保姆房。
正巧,阿恒就读的中学与杜云飞的学校相距不远,两个少年结伴一同上学放学,倒是省去了接送的麻烦。
在一起相处得久了,少年们亲如兄弟手足一般,还拥有不少彼此之间才会知道的秘密。
回忆到这里,杜云忽然问苏合:“之前我只提起过,在大学里有一位女友。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双性恋的?”
苏合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什么阿恒肯定就是你的初恋喽。”
“你不开心了?”杜云飞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戏谑。
“停!我改变主意不想听你说了。”苏合夸张地捂着耳朵,想了想却又嘟囔道:“……那个阿恒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阿恒死于15岁那年的冬天。而不幸的种子,却是在初三结束的那年夏天种下的。
那年夏天,在回家的路上,杜云飞第一次见到了阿恒的父亲。
那个男人的长相也早就模糊了,隐约与阿恒有五分相似。杜云飞一直记得的却是他花哨的穿着,脖子上的大金链子,以及他开的一辆好车。
朴素节俭的菱姨怎么会有这种前夫——杜云飞并不是没有产生过类似的疑问,但阿恒的喜悦却打消了他的疑惑。
父亲的出现对于阿恒而言是个大惊喜,因为他陆续收到了许多礼物。许多以菱姨的财力根本不可能买给他的东西。
阿恒跟着菱姨住一间屋子,他担心礼物会被母亲发现。于是央求着保存在杜云飞的房间里。衣服、漫画书、玩具、甚至还有一看就知道是被淘汰下来的手机和电子产品。
起初杜云飞以为这是一个父亲在弥补父爱的缺位,但他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单纯。
又过了一段时间,阿恒的父亲说要带他们出去吃饭。阿恒又央求杜云飞出面,向家里撒了一个谎,两个人坐上了阿恒父亲的汽车。
说是要去吃饭,可是他们去的不是餐厅,而是一间半陷入地下、光线昏暗的的酒吧。酒吧里全都是男人,一听见门铃声,就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张望。
那间酒吧的简餐并不好吃,但阿恒却还是很高兴。青春期叛逆的少年与母亲开始疏远,父爱来得仿佛“恰是时候”。
这之后,阿恒的父亲还曾经带他们出去吃过几次饭,每一次都选在不同的酒吧。
不同于阿恒,觉得无聊的杜云飞逐渐发现,所有这些酒吧墙上、桌上摆放着的册页里,到处都是“不寻常”的图片;而酒吧的客人也总是只有一种性别。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了解到一个新的世界。”
杜云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苏合却感觉到了压抑。
“……我猜阿恒的爹不是个好人,后来怎么样了?”
“一个月后,他又要带阿恒出去吃饭。我已经厌倦了再替阿恒作掩护,很想拒绝。可是阿恒向我保证,暑假之前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还是陪他去了。却没想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