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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岛新城在喧嚣了一天之后渐渐归于沉寂,昏黄的路灯也淹没在闪烁的霓虹灯里,显得有些迷离。
在新城偏远处一所破旧的宿舍楼里,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正倚窗伫立,目光中透出丝丝忧郁,他,就是薛志忠。此刻,望着满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浮想联翩,许多的经历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现“薛叔叔,我来看您了。”储唯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他到金岛任昏区长的第一天晚上就独自上门拜访,叔侄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满城的夜色聊了很久。
那时候的薛志忠是快乐的。储唯这个他看着长大、也是寄予他很大期望的孩子当上分管经济的雷区长了,这个充满抱负的青年一定会使这片古老的土地焕发出青春与活力。薛志忠记得自己当时激情澎湃,心如潮涌,只觉得天下再无难事。
储唯在最初当昏区长的两年,确实做了几件大事,比如国企改制、
建筑市场整顿、合村并镇和申请国家级经济开发区等,在金岛引起了很大震动,群众认为他是个务实亲民的好区长。开发区建立后,面积还很小,储唯却亲自兼任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他力排众议让薛志忠担任常务雷主任,那一段时间是两人关系的“蜜月期”他们又成为工作上的好同事、好搭档。薛志忠也时时自比古代的贤臣比干,尽心竭力地辅佐储唯抓好管委会的工作。
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比干的下场太惨太惨,甚至还比不上闻仲闻太师。
随着入园企业的逐渐增多,两人在工作上有了分歧。由于市区方面进行产业转移,一些化工企业和高污染企业前来寻求在金岛发展。
储唯主张要想发展经济”牺牲一点环境是值得的。而薛志忠则极力反对,他认为不能拿金岛的青山绿水来换取经济的快速发展,一旦环境被破坏,到时候治理的费用将远远大于现今的收益。
官场上有一句流行的话:“屁股决定脑袋”两人站的角度不同,观点自然各异。储唯把在金岛任职只是作为一种过渡,就像一只落在小树上的鸟儿,有一天必然要向岛城市乃至齐东省的大树上飞去。
于他而言,“政绩”就得用GDP说话”因为上级领导考核的时候是看数字的,数字越大就意味着越有能力,寓示着得到提拔和重用。薛志忠的话也不无道理,可现在的官员哪个不急功近利,谁愿意窝在一地考虑长远发展呢。
新雨田什工有限公司在开发区的落户导致两人工作关系产生裂痕。
在管委会办公会上”储唯升对薛志忠的反对”以嘲讽的口吻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这里,我是主任,你的意见可以保留。”
在金岛黄海开发集团这件事上两人的分歧加深。香港于诚集团来金岛投资,当时储唯急于把国有企业金岛黄海药业公司盘活,就让两家合资经营,注册成立金岛黄海开发集团,生产医疗器械”主要用于出口。金岛方提供土地及设备,占49%股份:港方注入资金五百万美金,占50%的股份,董事长由港方派驻,名叫杨宇霜”金岛这边委任了总经理,由薛志忠担任。合同文本分中英文对照,厚达三百多页,储唯也没有耐心仔细看,大致看了一些主要条款,就代表开发区管委会在上面签了字。
合同签订后,港方注入了资金,却不组织生产,称原来的设备老化,生产的产品不符合国际标准”不能出口。
如果是内行,对于外商的目的一看就清楚”就是耗时间,一旦亏损达到20%时,双方都要追加资金投资,那时中方企业是拿不出现金来的,只有被收购一条路了。薛志忠当时就主张解除合同,大不了认一点违约金,算是合作不慎交点学费。
储唯认为所谓国企体制改萃、改制,说白了,就是资产重组,更通俗地说,就是卖掉,这些老掉牙的企业别看现在还没破产,那也只是一年两年的事,不如趁现在外商还要的时候卖掉,既可以换一大笔钱,也可以把企业职工等一些包袱甩给外商。
薛志忠认为如果这样低价卖给外商,就是国有资产流失,说储唯担不起这个责任,是要背金岛人民千秋万代骂名的。
储唯听了,火冒三丈,说:“你说不卖,国有资产就不流失了吗?
由你们这些没有能力的败家子管着能管好吗?就好像南斯拉夫的社会主义,最后一大群无知的所有者,只能信托给少数的经营者,又回到了请狗看管着肉,却没有能力管住狗的情况。”
薛志忠还强调要卖也得卖给中资企业,不能便宜了外国人。其实之前杨宇霜已经和储唯接上头了,他是个手眼通天、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在齐东的省级官员中甚至在京城,都有密切可靠的关系网。那晚,杨宇霜还当着储唯的面拨通了齐东省委勇〖书〗记秦安民的电话,邀请他到金岛来参观金岛黄海开发集团。
果然没几天,秦安民就到金岛来了,这让储唯见识了杨宇霜的能力。
秦安民对储唯说:“国企改萃是国家关注、省委重视的事,你们地方干部,胆子要大一些,步子要快一些。我们现在有些干部,思想不解放,看见别人发财了就犯红眼病。这种思想要不得。你不让人家发财人家愿意来吗?他们可没有共产主义觉悟。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招商引资,有的地方土地不要钱,税收三年减免,给外商开辟绿色通道,就是要把外商的钱引到本地来,一旦他们进驻,工厂和设备又搬不走,还能扩大就业,南巡同志说,l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认为十分精辟,发展经济不打破条条框框束缚不行,思路不开阔也不行。”
杨宇霜也在旁边吹风:“储区长,只要储区长多给点优惠政策,我准备再追加一个亿投资。”秦安民当时就笑了,对储唯说:“你看,我这一来你可有大收获,今后你们俩要好好合作。”他像是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合作”的语气。储唯认真地听着秦安民的每一句指示,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待秦安民走后”储唯对杨宇霜说:“杨总,陈〖书〗记不在家,这么大的事我拍不了板,要拿到党政联席会上才能定,我怕陈〖书〗记那儿不一定能通过。”
杨宇霜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挑陈龙辅不在家的日子让储区长来吗?就是让你在他面前露脸”表现一下。你年轻有为”储区长很看好你,至于陈龙辅那个老家伙,只要储区长一发话随时可以让他滚蛋!”
储唯不得不佩服杨宇霜的精明,他是把自己往储区长那个“圈子”
里拉,这是多少像他这样的官员求之不得的啊。
杨宇霜见储唯动心了,又抛出甜饵:“储区长,我准备马上成立金岛黄海房地产开发公司,请你堂弟过来任总经理,你也可以入点干股,那时我们大家就都是自己人了。”
储唯思想很乱,拿不定主意,便说:“谢谢杨总提携,容我考虑一下。”
杨宇霜笑了”说:“也好,你回去仔细考虑一下,我不会勉强你,也不会逼你,华夏有一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我们的合作愉快!”
储唯和杨宇霜分手后,当晚就开车来到老家,和父亲商量此事。以前储唯有些事情还和薛志忠商量一下,可薛志忠现在与自己意见相悖,何况这种事情也不适宜和外人说。
储卫国听了儿子的话,思索良久说:“人性之私,到处都在显现。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这是阶级社会的遗毒,还在棺材里面腐烂,散发着臭气,总是在熏倒一些人。所以他老人家主张来一次荡涤所有人灵魂,
的大萃命,把这个私字轰轰烈烈地荡涤掉。实践证明,他老人家是唐吉诃德。多少人头落地,多少家破人亡,多少田园荒芜,多少血雨腥风,毛〖主〗席晚年,看到这个私字仍然无处不在,一定痛感撼山易,撼私字难吧。”
储唯听了父亲带有哲学意味的一番高论,感觉父亲真是个“草根经济学家”要是父亲多读点书,或许华夏的老经济学家中除了吴敬琏、
厉以宁外,还会有储卫国这个名字。
这以后,储唯召集管垂会班子成员开会时,故意让人不通知薛志忠参会。储唯征用开发区黄坡村一千多亩土地,由杨宇霜的金岛黄海开发集团建造区政府办公楼。
办公楼建成后,因为过于豪华气派,招致一片哗然,薛志忠就是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
齐东省宣传部门由储区长打了招呼,自然对此讳莫如深。储率派刘兴平赴京城活动关系,争取〖中〗央媒体不要采访报道此事,但他们忽略了《当代农村》这个不起眼的杂志,该杂志的记看来金岛采访并拍了照片,在刊物上一发,算是捅了个大娄子。杂志上还详细刊登了知情人关于金岛区政府大院有关情况的介绍,不外乎讲地方领导铺张浪费、
搞形象工程之词,并把这上升到是对人民犯罪的政治高度。
杂志登出的第二天,就有人向储唯告密:这个知情人是薛志忠。
储唯气得恨不能生吞活录了他。那时薛志忠还有半年才到切杠的年龄,因为这件事,不仅储唯恨他,就连区委〖书〗记陈龙辅也对他很反感,因为不管怎么说,人家一说金岛的坏话,他是区委〖书〗记,也跑不了有责任,就算他没有在区政府那边办公也没用。于是两人一合计,常委会上一致通过,薛志忠任主任科员,算正式退居二线了。
区政府办公楼事件后,陈龙辅成了“替罪羊”始作佣者储唯不仅没伤半根毫毛,反倒是陈龙辅被余争胜叫道市委批评了一顿,最近去省委开全省县委〖书〗记会议,听说还在大会上被点名了。
其实这其中的秘密耐人寻味,倒是储唯自己和杨宇霜心知肚明,还有就是秦安民。在华夏的官场有一句话:“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领导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有时候关键人物心里一拐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或被终结或焕发活力,事情其实很简单,必然中有偶然,个中的玄机说不清道不明。
薛志忠始终觉得储唯在金岛黄海药业公司收购这件事上有猫腻,三百多亩的土地每亩只作价三万元,低得不能再低。后来这块土地的使用权性质又发生了变更,由工业用地变成了商业出让用地,储唯是怎么做到的他无从得知。
一天,薛志忠来到区国土局别鑫城的办公室,向他了解此事。削鑫城也是储唯线上的人,他知道薛志忠和储唯已水火不相容”劝他不要多管闲事。薛志忠说:“储区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本质不坏,都是被你们这些人教唆坏了。你们这些人自己不干不净,还把一个好领导往火炕里推,我实在看不下去才管这事。
别鑫城很快将这件事报告了储唯,储唯把薛志忠找来,对他说:“你都是退下来的人了,安享晚年不好么,还找什么事?”
薛志忠说:“我是为你好才这样做的,我不忍看你往火坑里跳。”
储唯冷笑起来,“哼了一声:“笑话,我往不往火坑里跳与你不相干,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我问你,区政府办公楼的事”是不是你举报的?”
薛志忠见自己好言相劝储唯不仅不买账,还对区政府办公楼的事情耿耿于怀,也就不愠不火地说:,“别说我不知道是谁举报的,我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两人在办公室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那一次吵架之后,薛志忠在家病倒了”足足躺了一个星期。老伴不时开导他:,“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父。再说你是他什么人”你管他闲事干什么?养种像种,储卫国不是个好东西,他的种子能好到哪里责?”
薛志忠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我心中的结啊,储伯伯臼旨储唯的爷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怕死后无脸去见他啊。”
老伴劝道:“要怪只能怪他的后人不争气,与你何干?你别为这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再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坏事做尽的时候就是报应到来之时,自有法律去治他,你操什么心?!”
这以后一个多月,薛志忠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也不去想储唯这个人。可储唯每天都在电视上露面,各种场合人们都在谈论他,因为他是金岛的一方主宰者,他的一举一动牵涉到全区政治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薛志忠想除非自己不在金岛生活,否则无法回避。
薛志忠莓天都在为这事痛苦,头上的白发也日渐增多。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心中的痛苦又没人分担,也不能向人倾诉,要是别人听他说为区长大人操心,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要么就会说他是神经病。
女儿和女婿时常来看他,以为他刚退下来,生活节奏打乱了有些不适应才导致这样,劝他出去旅游或者会会老朋友散散心,既然退下来就什么事都不要问,安享晚年最重要。
薛志忠到储老的坟前坐了一天,他把一年多来所受的屈辱向老人倾诉着,想让这个草命了一辈子,最后死于文草的老人来评评理,想让他知道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孙子已经背离他生前所期望的轨道了,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做老爷了。
松涛在呜咽,薛志忠仿佛听到了储老从冥冥中传来的指示,他重新又焕发出精神,他决心要继续阻止这一切,就像救一牟落水轻生的人,把那个人救上岸而宁愿自己淹死,用自己的精神感化那人。嗯到这儿,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悲壮,一种苍凉。
就在他递交举报信的前两天,薛志忠再一次走进储唯的椭圆形办公室,两人一开口就交上了火,储唯气急败坏地大叫他,“滚”这是薛志忠最后一次走进储唯的办公室,也是他与储唯之间的最后一次面对面谈话。
这次谈话之后,薛志忠对储唯再不抱任何希望了,亲情和友情再也无法打动储唯,现在只有让法律来制裁他,使他悬崖勒马,或许不至于滑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薛志忠手上正好有金岛黄海药业公司被收购前的一些材料,其中有几份管委会的会议纪要。一份纪要中明确金岛黄海药业公司的土地作价不得低于十万元一亩,还有一份纪要中明确规定,如果金岛黄海开发集团将土地用于其他用途,开发区管委会有权收回土地进行招、拍、
挂。
这些都是薛志忠当管委会常务昏主任时采取的对金岛黄海开发集团的诸多限制措施。这些会议纪要班子成员都有,薛志忠离开工作岗位时,就将这些资料带回家里。现在金岛黄海开发集团正在这片土地上进行房地产开发,薛志忠在一次朋友聚会时听人说这些土地只作价三万元一亩,大吃一惊,待要问仔细时那人自知说漏了嘴再也不肯说了。他们是如何低价拿到这片土地的?又是如何改变土地用途的?这些薛志忠就不得而知了。
薛志忠将这些材料装在一个文件袋里,请求李海峰递交到上层,最好是交给中纪委,只有上面派人下来才能查清楚,要不然以储唯现有的保护伞,就算省纪委这个层面,他都不敢确保是不是可靠了!他知道储唯现在的势力已今非昔比了,不仅省市有人,甚至京城都有人,要想扳倒他不是那么容易,否则就解释不通“金岛区政府办公楼事件”后他为什么不仅没有受牵连,反而是陈龙辅给他背了黑锅了。
薛志忠将这些材料交给李海峰后,心情轻松许多,他期盼着上面再来一场风暴。晚饭前他给李海峰打了电话,得知他明天就要回京城,
心情再一次激动起来,京城在他的心目中是多么神圣的字眼啊,那里是党〖中〗央所在地,是每个党员心中的圣地。
薛志忠心情大好,要老伴陪他喝杯酒,老伴有些不解,问他是不是又要以酒浇愁?薛志忠露出久违的笑脸,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我今天不是解愁,而是快乐,你不要问许多,咱们喝酒就是。”老伴见他很久没这么高兴,怕问许多又扰了他的兴致,只要他开心就好,于是说:,“老头子,只要你心情放开了,你要我怎么陪都行,等会儿,我再炒几个菜给你下酒。”
这时,座机电话响了,两老对视了一眼,老伴过去接了”“哦,哦”两声之后,把话筒朝薛志忠一递:,“区委李〖书〗记电话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