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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生白骨的絮絮声音连绵不绝地响起, 但很快,那些絮絮声音中又掺杂进了滴滴嗒嗒的水声。
净涪垂眼一扫, 便见得那些才刚刚攀附上白骨的血肉竟又开始脱落、腐败。血水、腐肉,一滴滴、一片片地掉落, 整一个天魔宗主峰须臾间成了比暗土世界还要幽暗、残酷、血腥的恐怖空间。
净涪抬起目光,往半空中看得一眼。
果然,那累累尸骨血肉上悄然散逸出来的幽黑魔气,正在半空中汇聚, 团成一片黑色的庞大气流。
净涪定定看得那上方的庞大气流半响, 便收回目光,抬脚往前。
脚下的肉块承受了净涪身体的重量, 溅起一片血水, 血水洒在净涪脚边, 有的只落在地面上,流向那些被踩压过的血块, 有的却是溅落在净涪双脚的脚底、鞋面,甚至是袍边,凝固成一小片暗红。
净涪依旧踩着这脚下血肉、尸骨铺垫而成的路, 面色依旧平静地徐徐向着最高处的那张黑色皇座走去。
喋喋不休地咒骂着的尸骨们被净涪这副不以为然的姿态激怒, 当即将脸皮扭曲崩碎成破裂残败的模样, 半露白骨半露腐肉的身体更是死死地向着净涪的方向伸展。
手、牙,甚至是他们脸部血肉腐败之后暴露出来的头骨上的窟窿, 都会成为他们阻止净涪前进的陷阱和武器。
“皇甫成, 我死了, 你也得死!”
“想证道?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你也就是个爹不痛娘不要的废子而已,凭什么踩着我们走得那么远?!”
“你凭什么?!”
随着这一声声的咒骂,半空之上的那团庞大气流纵然没有彻底成形,却也猛地散出一片黑色灵光,浩浩荡荡地照向净涪。
净涪可以躲,但他没有。
他脸色不动,直接往前走。
黑色灵光照落在净涪身上,不过须臾,净涪身上的衣袍就率先开始了变化。
原本透着灵光、暗合道意的衣袍在黑色灵光中换成了刺绣精美、色泽沉黑,带着明显皇室风格的衣袍。
但即便那衣袍的细节处处透出精心,大小却只适合六七岁的孩童。
不过就在衣袍变换的那顷刻间,净涪也变了一副模样。
是完全的变了一副模样。
头上光秃的脑门开始长出乌黑的发丝,发丝被人精心那绣带束着,露出下头一张明显稚嫩而圆润的小脸,再搭配着那已经缩水的身材,如果不看那一双始终无波无澜的眼睛,只怕任谁见了,都会知道这就是个六七岁的孩童。
哪怕这里没有镜子,净涪也没有特意抬手去摸索自己的五官,他也知道这一张脸约莫就是当年‘皇甫成’的面孔。
一个呼吸间,从已经成年的净涪到尚且幼小无力的‘皇甫成’,身上力量、修为也在这刹那的变故中消散了个干净,了无感应。
原本如臂指使的力量在顷刻间了无踪影,足以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无端的大恐怖来,更别提这时候,唯一仅剩下的可以倚靠的肉身也变成了一副弱小无力的小童身体,更别说脚下、四周都是一片血色……
这样的境遇,足以将人逼疯。就算有人还能把持得住,也难以掌控得了自己的本能,免不了生出些恐惧。
而这样的惊惧一出现,哪怕他未曾将它表露出来,也必定能够愉悦得了这方天地中所有的白骨和怨灵。到得那个时候,后果不难想象。
但净涪却仿似未觉,他还是一步步稳稳地踩在脚下的路途,不疾不徐地往前行进。而他的背后,一个个脚印就如同鲜花一样,骄傲而凛然地开放在血色的泥泞里。
看着仍然向前的净涪,那些白骨和怨灵怒火越渐炽烈。
“死!给我死!皇甫成,你给我陪葬!”
“你一定会给我陪葬的!想成道,痴心妄想!”
“皇甫成,你这样的人如果也能成道,天地何其不公!”
“皇甫成,我在地府等着你!”
然而,哪怕这些怨灵、白骨的怒火、怨毒越渐凶狠凄厉,落在净涪耳边,都像是清风,也就只能带起他脸上几丝柔软的碎发而已,没什么大用。
随着净涪一步步走近那张黑色的皇座,那些怒火、怨毒哪怕越演越烈,也难以控制地暴露出色厉内荏的真实。
净涪渐渐走近了皇座。
但就在他距离皇座仅差几步的时候,他的脚底传来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净涪难得地将目光垂落,看见脚下几具其实和别的血骨一般状态的尸骸。但要说不同,也有。
其他的那些血骨看着他的脸上都透着凶狠的怨毒,但这几具血骨,看着他的脸上却满是欣喜、癫狂、贪婪与恶心。
“嘿嘿嘿,皇甫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终于……又见到你了……”
“没想到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可爱,真是难得啊……”
“你是要过去?来来来,踩在我身上,我身上很舒服的……”
“别踩他,来踩我,我身上比他身上更舒服……”
“小皇甫成呦,别听他们瞎说,我身上干净,就走我这边……”
那样恶心的眼神,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真的叫他怨憎,但现在……
净涪抬脚,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地抬脚,和以往每一次抬脚一样踏过去,向前走。
净涪脚下的那具尸骨已经腐蚀了大半血肉的脸上泛起一片激动的潮红,抬手就要抓住净涪的脚,想要细细体味那嫩足的滋味,这具尸骨前面那些早先七嘴八舌说个没停的同类们看着它,脸上满是嫉妒与厌恶。
但那具尸骨的手没能碰到净涪,不,不仅仅是它的手,就连它的一整个身体,也没能接触到净涪本分。它与他之间的距离,统都被一片薄薄的金色佛光给填充了。
触碰到那片金色佛光,那具尸骨猛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咆哮。不为那金色佛光照落在尸骸上后燃起的足以焚烧灵魂的痛楚,而是为了触碰不到净涪的失望。
“不!小皇甫成,你不能这样对我!”
在这具尸骨爆发的同一时间,这一条道路上的尸骸也再一次群情汹涌起来。
“佛光!皇甫成,你居然还修了佛?!”
“叛徒,你这个背叛了天魔宗的叛徒!”
“哈哈哈,皇甫成,你死定了,你的道途毁了,哈哈哈!”
“看看你的面前,看看你的脚下,这些都是你造的孽,你修佛?!哈哈哈,你这辈子都走不到你想去到的位置!”
“哈哈哈,我们会一直看着你,看着你怎么前功尽弃,怎么万念俱灰!哈哈哈……”
似诅咒又似是预言的咒骂声中,还有几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始终□□。
“呜呜呜,小皇甫成,你怎么就能这么残忍?”
“我们都等了你这么久,居然连摸摸你都不行吗?你太残忍了,呜呜呜……”
这所有的声音,这所有汹涌激荡的情绪与意念,净涪依旧充耳不闻。他眼也不眨一眨,依旧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迈进。
一步,两步,三步……
九步过后,他终于站到了那张黑色皇座的面前。
他转身,向后一坐,稳稳当当地接触到那张黑色皇座,坐在皇座之上,抬眼俯瞰下方所有尸骸和血肉。
而就在他坐稳皇座的那一刻,他的头顶处猛然冲出一片紫色灵光,灵光凝成九重华盖,正正盖在净涪头顶上空。同时,在他左右两侧,一道魔光、一片佛光同时升腾,各自演化成心魔相与佛陀身,手托一座九层宝塔立在净涪左右。
心魔相与佛陀身显化出来之后,却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扫视了一眼下方,便重新化作佛光和魔光,投入净涪肉身消失不见。
随着心魔相和佛陀身的显现和回归,净涪的身形也开始快速拔高拉长,五官快速变化。
等到一头黑色全数脱落,露出光秃脑门的时候,净涪已经脱去了六七岁幼童的身体,恢复了这一世净涪的肉身和相貌。
穿一身僧袍的净涪往下方一瞥,目光没有触及的地方,有几具尸骸仿佛被无形无质的神火焚烧一般,无声无息地碎成一片细如微尘的粉末。
一时间,那些叫人恶心的目光和声音就彻底湮灭殆尽,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整一个世界似乎都清净了。
见得这般情形,那些印着一个个脚印的尸骸不过静默了一瞬,便又立即变得更为喧嚣。
“抹杀我们?!哈哈哈,来啊,来啊!”
“皇甫成,你别以为我们就怕了你!”
“有本事,你就来抹杀我们啊!”
“皇甫成,你以为你自己又跟那无执童子有什么区别?!”
“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
随着这些尸骸的爆发,半空中的那一团黑色魔气仿佛爆炸了一般,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妖冶火焰。
业火。
净涪看了一眼,便兴致乏乏地偏开目光。
“你们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拼命拦截我了,我还是走了过来吗?”
一众尸骸第一次那样安静,比早先净涪抹杀那几具尸骸那一瞬间的全场消声还要安静。
为什么?
他们也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压制了灵魂、肉身、修为之后,皇甫成居然还是没有丝毫的动摇和触动?为什么他居然连恨意都没有?
所有被印上净涪脚印的尸骸又一次尝试着去解析它们身上的那个脚印,试图再从那个脚印中找出些他们想象中存在的东西。
或许是功德,或许是灵宝的助力,总之,他们迫切地希望找到些什么。
什么东西都好。
但是,结果又一次让它们失望。
那脚印中凝聚的,全都是意志,全都是心力,无关于力量,无关于修为,甚至无关于见识。
净涪忽然笑了一下,迎着下方所有尸骸调转过来的仿佛从亡者的世界透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在这里看见他的死寂眼睛,傲然答道,“因为,我比你们强!”
他比它们强。
强的不仅仅是修为、力量,还是心志。
说一千道一万,这个世界都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
他当年如果稍微弱一点,也活不到现在。是他强,比他们更强,所以才是他最后活了下来。
只是诚如当日净涪佛身告诉张行小童的那样,强大的方式有很多,从来没有真正的限定而已。世界无限广大,多的是方法。
听见净涪的这个答案,看着净涪眼中的傲气,下方一众尸骸像是气极,睁着一双眼睛怒瞪着净涪。但下一刻,它们就悄然无声地崩散开去。
从脚骨到盘骨,又从盘骨到肩膀……
从下而上的崩散成粉末。
明明是它们最后存留的身体,这些尸骸们却似是没有发觉一样,依旧一转不转,死死地盯着净涪。
净涪也没再说话,而是垂眼迎着它们的视线,看着它们最后的终结。
尸骸尽数化作粉末之后,平地忽然吹起一片微风。
风徐徐,却将这一地厚沉的粉末尽数吹起,卷向半空中的那一片妖冶业火。
尸粉填入业火,业火像是被投入了更多更适合的燃料一样,“呼”的一声,陡然扩展成亩余大小。
净涪看着这一亩见方的业火,面色有些凝重,却没有唤出他身上的功德金光。他甚至还将他头顶的那顶紫光华盖给收了起来,自己坐在黑色皇座上,看着那一亩业火随风一转,就向他扑了过来。
业火扑过,直接就以他的一切为燃料,熊熊焚烧起来。
业火焚烧,剧痛无比。而比这几乎焚烧灵魂的剧痛更动摇人心志的,还有那种随着业火焚烧而打自心底升起的空寂感觉。
像是随着业火的焚烧,身体里的某一些东西一点点消失,而他根本无力阻止一样的。
跟这种感觉比起来,那些始终在耳边、心头起伏的咀咒就不值一提了。
净涪垂着眼睑坐在皇座上,面无表情,就像此时正在被业火焚烧的人不是他一样。
随着业火的持续焚烧,一直隐遁在净涪身上的功德也终于激发。
“嗡”的一声震荡,净涪脑后悄然显化出一轮虚淡的功德金轮。
金轮虚虚一旋,就有功德金光散落,将净涪整个人护持在金光之中。
但功德金光和业火其实是两种不同的属性,它们之间没有直接的抵抗关系。也就是说,功德金光不能熄灭甚至是抵抗业火,它能做的,只是在业火破坏净涪的肉身、修为之后,帮助净涪恢复填充而已。
于是这一顷刻间,净涪便真正地陷入了一种水深火热之中。
业火是火,以他的所有一切为燃料,横冲直撞地破坏。而功德金光是水,在业火烧过之后,以它自身为材,以净涪自己的根底为基,快速帮助净涪重建、恢复。
身体被破坏的感觉让人难受,而重建和恢复也同样不让人轻松。
不过身在这种难以忍受的循环中,净涪却垂着眼睑靠在皇座上,像是睡过去了一般无知无觉,表情平静异常。
但在这样的破坏与重建之中,净涪的思绪却是异常的活泼。
他不是后悔自己当年做下的杀孽。
他后悔什么,后悔在别人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时候反手将人推出去吗?
他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更何况,善与恶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世事皆是混沌,善恶一体。同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是善事,对另一个人却是恶事,可是最常见不过的了。真要去一一辨别,又要去权衡,那一个人的一生,又能做些什么?
净涪没想这些事情,他真正想的,是他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
每一步的路。
净涪陷入沉思不知多久,那一亩见方的业火忽然一跳,灭去了最后的一缕火光。
功德金光顿时大盛,又在净涪身上来回冲刷了几遍,才再一次隐遁了去。
净涪心神一动,睁开眼睛一望,正正望见那往他这边投来目光的杨元觉。
什么天魔宗主峰,什么黑色皇座,都在顷刻间没了影子。
净涪就像是忽然换了天地一样,稳稳地站在一处山道边上。
见得净涪醒来,杨元觉笑了一下,正想要说话,就见净涪忽然转开目光,望向另一个方向。
杨元觉当即就闭上了嘴巴,看着净涪动作。
这时候,一阵风从净涪目光投注的地方吹了过来,慢悠悠地荡起净涪的袍角,然后又慢慢地向着更远处吹去。
一直没有动作的净涪忽然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在风中轻轻一拿,才收回身前。
杨元觉、左天行、恒真僧人、清笃大和尚、净音等一众师兄弟,都或快或慢地看着净涪身前的两根手指紧贴的地方,心中都有所感觉。
净涪的手里,是有些什么东西的吧?
是有的。
净涪垂眼看了看两根手指之间,心中念头一动,细微的气息从指尖透出,落向那指尖中捻定的那一颗微小尘粒之中。
随着净涪的气息透入,他的两指之间,他目光投落的地方,有一点金色的光芒映出。那光芒初初不过一点,随即却是越拖越长,越展越开,到得最后,甚至拉成了一片贝叶模样的光芒来。
所有看着净涪这边的人见得这一幕,心里都有数了。
而等到金光散去,那里果然就有一片雪白柔韧的贝叶。
清笃大和尚、净音等一众妙音寺僧人看着净涪手里的那一片贝叶,激动莫名。
净音等一众沙弥还算年轻,在这种时候很难把持得住自己,尤其旁边没有外人,只有同是妙音寺里出来的师兄弟,当即就顾不上其他,欢声喜庆地笑说开来。
“又一片贝叶!”
“第三十二片贝叶啊,这是。”
“是,这是最后一片贝叶了,不容易啊。”
一圈十个年轻沙弥说完,都看见各自脸上难得一见的狂喜和轻松,顿了顿,又哄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下可好了……”
净音到底心疼自家师弟,见得身边这些师兄弟都是这样一副模样,不由就开始帮着净涪铺垫道,“就算是凑齐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只是多了一些希望而已,未必能够真抗得住那位童子,你们可别想得太好。”
其他年轻沙弥听得,笑着对净音摇头道,“我们当然知道,只是高兴而已。”
另一位年轻沙弥接过话题道,“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凑齐了,等净涪师兄再将经文誊抄出来,说不得我们还能分得一份品读呢。”
“就是就是,”又有一位沙弥道,“景浩界的情况这样,我们日后都……能得以品读一回《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纵是最后我们都没能过得这一场劫数,也没有遗憾啊……”
“师兄说得对,”再有一位出身菩提院的沙弥接着道,“而且净涪师兄为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走遍了我们佛门地界,不断偿还因果,也很不容易。如今终于凑齐了三十二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我们替他高兴呢!”
“就是,净音师兄,你想得太多了……”
面对异口同声的一众师兄弟,又见他们脸上真实无虚的笑容,净音笑了一下,合掌躬身道歉,“是我想错了,各位师兄弟原谅我一回。”
见净音这般干脆,九位年轻沙弥也被吓了一跳,连连还礼,“净音师兄/师弟,我们是在说笑的呢,你别太放在心上啊......”
净音直起身来,对着几位师兄弟眨了眨眼睛。
九个年轻沙弥愣了一愣,又同时笑了起来。
一时间,这里的气氛格外的欢庆热闹,连早先的沉闷憋屈都被这一场大笑给冲散了。
笑声之中,净音偏头,往净涪的方向看了看,笑着合掌稽首,无声道:恭喜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