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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近郊,五千贫家子弟组成的皇家亲卫队,正操练得如火如荼。

    校场中央,义隆手持一柄红缨枪,领着五千将士,耍枪耍得虎虎生威。

    徐司空奉旨回朝后,新帝似乎对政务有些意兴阑珊,钟爱起舞刀弄枪来。几个月的时间里,巡视了各地营防,又命王昙首和狼子夜组了这支皇家亲卫队,更有意无意地放出风声,圣上有意御驾亲征,北伐胡夏。

    徐羡之对新帝的一切举动洞若观火,却安若磐石,冷眼看着。徐家儿郎各个争气,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他急什么?只要湛之稳掌兵权,且由那竖子瞎蹦跶。唯一让老头子忧心的是刘义康自领回芷歌的骨灰去彭城,就一蹶不振,终日酗酒,烂醉如泥。唯一清醒片刻,也不过是执拗地不断往皇宫塞刺客,行刺袁皇后罢了。

    “唉,但愿这小子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早日清醒过来。”徐羡之在苦等刘义康自行振作近一年之久后,终于按捺不住,派了幼子庆之和徐氏旁支的一个嫡女,一同前往彭城。那个徐家女儿虽没有幺儿姿容秀丽,却胜在眉目生得有五分似幺儿,这个媒想必能成。

    司空大人悄悄磨砺彭城王这把宝剑时,建康宫的帝后也没闲着。

    袁皇后数月来,大宴命妇,慷慨赏赐。

    徐司空府的贵妇自然也在宴请范围内,起初各房的夫人都以婆母新丧,孝期内不得宴会游园为由婉拒。袁皇后不死心,又下懿旨,邀请命妇们前往金阁寺烧香祈福。

    几次三番下来,徐府各房在问准公爹司空大人的意思后,抹不开情面便赴约了。只富阳公主对皇后的示好,始终嗤之以鼻,拒不赴约。因其身份尊贵,倒也无人强求。

    徐府二房夫人秦氏玲珑,素喜清静。因为丈夫徐湛之常年戍边,杀戮无数,她为求夫君平安,礼佛多年。袁皇后主持的金阁寺烧香祈福礼,她去了好几回。

    袁皇后对她很是亲厚。虽然丈夫与皇上相交甚笃,但秦玲珑对皇后的示好,始终是有礼而疏离,直叫齐妫无处下手。无奈,她只能另辟蹊径,通过宫女翠枝拐弯抹角地找上了那个为徐湛之生了儿子却没得到名分的婢女……

    近郊的这支亲卫队,义隆赐名为“铁甲军”。这个名字,不得不让人联想到这支卫队主帅狼子夜的狼人谷,那群蒙着铁甲面具的杀手。

    朝中众臣对皇上重用这个贼子颇有微词。只是皇上如今在兴头上,近来甚至连吃住都搬到了营地,众臣也就敢怒不敢言了。

    铁甲营主帐,义隆操练完,还来不及沐浴,到彦之进帐告禀,“皇上,臣收到飞鸽传书。明妈妈三天前在兰陵病逝了。”

    义隆连日领军操练,肤色晒黑了许多,一袭玄青劲服浸满了汗水。他闻声,拭汗的帕子停住:“怎么突然就死了?查实了吗?”

    到彦之颔首:“臣派了两个探子一直暗中监视她,她离开建康就直接回了兰陵为徐夫人守灵。心病成疾,年初就病了,探子有求证城中的郎中,并无可疑。”

    义隆扔开帕子,沉思状。

    “皇上?”

    义隆回过神:“徐府呢?把人埋了?”

    到彦之摇头:“徐府在兰陵的管家,派人找来了明妈妈的侄子,由侄子扶灵葬去乡下了。”

    义隆素来疑心重:“人确实埋了?”

    到彦之甚是了解主子,点头道:“探子查探过尸身,确定人没错。”

    “她是徐夫人的陪嫁丫鬟。小幺对她素来亲厚,不可能由得她忧郁至死。你亲自去一趟兰陵,哪怕挖坟也要查个究竟。”

    到彦之愣了愣。时值六月,尸身几天就会腐掉。这——他止住心绪,点头称是,即刻赶往兰陵。

    这是芜歌到平城后,最难过也是最开心的一天。

    在娘的祭日,她披着一身火红,成为大魏准太子妃。也许没人会懂,这一身火焰是燎原在她心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冥火。

    唯一的安慰是父亲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将明妈妈金蝉脱壳的送来了魏国。

    “明妈妈。”她搂着不过半年就熬得头发斑白的嬷嬷,声有哽咽。

    “能再见到小姐,老奴死也瞑目了。”明妈妈拍着小主子的背,泣不成声,“你怎么这么傻啊?老奴真真以为小姐去了。这叫老奴如何对得起夫人?”

    芜歌振奋地拭过嬷嬷的泪:“好了,都过去了,既来了平城,一切都从头开始,不许再提死不死的。”

    “嗯,嗯。”明妈妈边落泪,边点头。

    芜歌给明妈妈取了个新名字,月娘。月妈妈在祠堂对着那块无字灵牌跪了许久,也哭了许久。

    是夜,月妈妈安顿下来,执意要在外间为芜歌守夜。

    其实,芜歌早没有以前千金小姐的做派了,更不喜欢有丫鬟婆子近身。只有十七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执意宿在隔壁的耳房里守夜。

    如今多了个月妈妈,芜歌拗不过老人家,便在卧房的外间为她临时安置了一处卧榻。

    这夜,格外漫长。

    芜歌在里间贵妃榻上,依着心一教授的心脉功法,闭目打坐。吐纳气息,经过一个小周天后,她睁了眼。

    月妈妈放着绣绷子,从外间走了进来:“小姐,晚了,早些歇息吧。”

    “不急,今夜还有访客。”芜歌下榻,穿好绣鞋。

    月妈妈一脸惊异:“这么晚了,还有访客?”

    芜歌笑了笑,随手拿起榻几上的那本《魏国山川志》,便往外间走去,行到外间,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看起书来。

    自家小姐自从经历变故就像变了个人,月妈妈不敢多言,只候在一侧,捧着绣绷子继续挑针引线。

    直到接近子时,里院终于起了动静,传来打斗声。

    月妈妈吓了一跳,扔下绣绷子,下意识护到芜歌身前,忽然又记起未上门栓,便又奔去门口。

    “不必关了。”芜歌淡声,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书。

    月妈妈只得住了步。

    约摸半柱香后,房门被砰地推了开。拓跋焘推开门那刻,着实怔了怔。方才在院子里,十七招招狠辣,好不难缠。若非护他随行的暗卫现身,他这会恐怕还脱不了身进来。

    可到了这儿,却是门户大开。而且,这个时辰,主仆两人竟然穿戴齐整,并未就寝。

    “来了。”芜歌说的很随意,抬眸看向他,一副已候他多时的模样。

    拓跋焘挑了挑眉:“怎么?算准了本王今夜会来?” 他原本还想逮住这个诡诈女子从睡榻上惊醒的狼狈模样,杀杀她的威风。不料,哼,他勾唇笑了笑。

    “只是猜测,并没算准。”芜歌随手把书扔在几上,起了身,“请王爷移步院中凉亭。”说罢,她踱步出屋。

    出屋时,十七还在院子里与暗卫缠斗。

    “十七,可以了。” 芜歌浅浅扫了她一眼,便朝院中凉亭走去。

    “你们也住手。”拓跋焘发令。

    暗卫齐声:“是!”

    十七单膝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芜歌并未住步,只淡声道:“你做的很好,退下吧。”

    拓跋焘走到芜歌身侧,与她并肩而行:“既然想好了要见本王,又何必喊打喊杀,多此一举。”

    “是殿下想见我,我并没要见殿下的意思。殿下若是连十七都打发不了,今夜也就不必相见了。”芜歌清清淡淡,并没看身侧的男子。她微提裙角,拾阶步入凉亭:“殿下找我何事?”

    拓跋焘随着进了亭子:“既然知晓本王会来,何必明知故问。”

    这处凉亭临水,六月天,流萤漫天,流水映月,波光粼粼。

    芜歌自顾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荷包,从荷包里抓起一把青豆,撒向水面。映着月光的粼粼水面,涌起一圈水花,一群锦鲤涌过来抢食起来。

    “我即便说了实话,殿下也未必信。”

    拓跋焘大咧咧地坐在她身侧的廊椅上,懒洋洋地伸展着胳膊:“这倒是。多少人想要本王身边这个位子,但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说服父皇的,这天下恐怕就只有你了。这叫本王如何信你?”

    芜歌总算偏头看他了:“殿下信不信我,有何打紧?原本就是答应好的买卖,我不过是来收债,连带着为殿下扫清了还债的障碍。”

    “如此说来,本王还要感谢你咯?”拓跋焘哼笑。

    “那倒不必谢。公平交易而已。”芜歌勾唇笑了笑。她笑起来极美,却看得拓跋焘蹙了眉。

    “那阿芜,你明明已经跟本王谈好了买卖,转头,却又找了父皇,是信不过本王吗?”

    “不过是想万无一失罢了。” 芜歌答得淡然。

    拓跋焘冷哼:“好个万无一失。那阿芜,你既铁了心要嫁本王,为何又接纳本王的提议,以一个不容反悔的条件做交换?”

    芜歌斜睨他,一脸“你明知为何,为何偏偏要问”的疑惑。见他一脸不悦地等着答案,芜歌无所谓地撒了把青豆:“‘不容反悔的条件’只是后招,若是跟皇上谈不拢,殿下即便想守信,也恐怕娶不了我,那我是会再找殿下提那个条件的。如今,既然皇上允了,自然是后位更好一些。”

    拓跋焘冷笑愈甚:“那阿芜你为何非嫁本王不可?”

    “我此来魏国,就是为了这个。”芜歌答得理直气壮,又反问,“那殿下,你这般问来,是不想娶我?”

    一个女子,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问一个男子这样的问题。拓拔焘还是生平第一次见,他面上的笑意褪了去,连舒展开的双臂都收拢了来。不再是他一贯的轻狂模样,正经得过分。

    滑台同骑,他在马上许下要娶她的话,确实是出自几分真心的。

    只是,查清她的底细,又见她这番作为,他不禁怀疑起那个下得无比仓促的决定来。

    芜歌像看穿了他,倒跟他细数起利弊来:“娶我,至少比娶姚顿珠要好。”她轻嘲地笑了笑,一边还漫不经心地撒着青豆:“娶谁不是娶啊。魏国虽然民风开放,但人伦却不可逆。殿下若娶了姚顿珠,那想护的人恐怕就护不住了。”

    拓跋焘英俊的眉目阴沉了下来。他起身逼近她:“怎么?徐府的暗探都已经安插到本王身边了?”

    芜歌自顾笑着,捻起最后一颗青豆,咚地扔进池水里:“殿下素以放浪之姿示人,只为保护佳人,此情天可怜见。若我坐了那个位子,自然不会如姚顿珠那般,容不下她。殿下可以放心。”

    拓跋焘一把钳住她的胳膊,拽着她近乎贴入自己怀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隐秘,只有最亲信的人知道,可为何眼前这个诡诈的女子竟似知晓。她在诈他?

    芜歌并未退缩,迎过他直勾勾的怒目,依旧清清淡淡:“其实,她也算不得是殿下的奶娘,一个年长些的姑姑罢了,也并非不能相守。我与姚顿珠以及大魏一众贵女都不同,我不善妒,定会好好待她。”

    拓跋焘只觉得心底最羞愧的隐秘被公然揭穿,大白于众。他的目光闪过杀意:“徐芷歌,你是还想再死一次吗?”

    他直勾勾地看着芜歌,不放过她的一丝表情。只可惜,这个女子却连眼波都没动。他也不知为何竟莫名觉得落寞,眸子不由黯了几分。

    芜歌既没被戳穿身份的怔忪,也没对威胁的惧怕。不慌不忙地轻轻拂去手心的碎屑,她慢悠悠地紧上荷包:“殿下何必喊打喊杀。我死了,于殿下并无半点好处。”她抬眸看着拓跋焘,“娶我,于殿下才是有利的。”

    拓跋焘并不是个易怒的人,可当下不知为何内心翻涌的全是愤怒,是硬生生被人戳穿又被人要挟的愤怒。

    他低眸瞥见她并未换下的红裙,怒意变成了嘲讽:“徐芷歌,你从前也是这样吗?为了杀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不单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在娘亲的祭日,穿这一身火红,是要惹顿珠不痛快,还是要告诉我父皇,你是这天下最适合那个位子的人?告诉本王,你对本王身边的位子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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