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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若自诩“千杯不醉”,看来并非浪得虚名。当他面前摆了十个空酒坛子时,他唤来小二:“你们的酒掺水了,可不比十年前的香。”扔下一锭银子,指着冷飞雪:“去,请那边的客官也喝上一坛。”
冷飞雪一惊,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怎的他也瞧出端倪了?
是时,又见门外进来一人。纸扇轻衫,步履悠闲,正是苗十六。她心中大喜,恨不得撕了面具,前去和他们相认。
温若已经提着酒坛在她面前坐下。他勾起唇角,慵懒道:“这位兄弟,跟了在下一路,不只是想讨口酒喝罢?”
她笑了笑,道:“阁下误会了。”
苗十六也入座,看了一眼温若,笑道:“你怎么回事,平日调戏良家妇女也就算了,如今连个络腮胡子也不放过?”
温若拍案一笑:“偶尔换换口味也是要得的。”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我是小冷。
温若和苗十六面面相觑,双双沉默半晌。苗十六轻轻拂去字迹,替她满上一杯酒道:“三个大男人在这喝酒有甚么意思,走!”
温、苗二人一人拉她一个胳膊,架着她出了酒楼。穿过繁华街道,站在一处阁楼前,牌坊上写着三个字:飘飘院。
放眼望去,朱栏绮疏,竹帘纱幔,薄衫香,胭脂浓,正是京城最大的青楼。
冷飞雪自小听温若玩笑,听他时常提及“眠乡楼、醉雨阁、品红苑”之类的章台楚馆,她甚是好奇,央着他带自己去见识。赵洛寒还因此多番责骂于她。总之,玩玩笑笑许多年,温若是从未带她来过这样的地方。而她虽时常耳闻温若风流成性,也不知他究竟有多放浪形骸。
这一次,她总算领教。
温若轻车驾熟左拥右抱,交替饮用两位姑娘手中的酒,是名“喝花酒”。他以箸叩碟,闹着要“行酒令”,谁输了便是摸脸亲嘴儿。姑娘酥胸半敞,风情冶丽,一时温若酒意上头,越发放诞起来。
只把冷飞雪吓得浑身寒战,苗*抵也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道:“你们先下去罢……”温若打断他,将怀里姑娘推给苗,笑道:“好好服侍这位大爷,他忒寂寞了。”又搡着另一个往冷飞雪身上粘去:“这位爷虽不喜女色,你也好歹招呼人家喝酒啊!”
冷飞雪脸红道:“要不我、我先走……你们、你们忙完再喊我!”说着拔腿就往门外跑,身后传来一阵大笑。
温若拦住她,遣退姑娘,往她脸上一摸,直接撕下那□□来。这一撕,疼得冷飞雪一声惊呼。
“啧啧!”温若吹了个口哨,“了不得了,从哪学会这易容之术来?”
“好久不见,小冷。”苗十六摇着纸扇笑道,“只是,你不该在西夏么?”
冷飞雪见他二人总算恢复正常,便将自己在西夏所遇之事告之,妙空是如何传授易容术,自己如何与阿箩失散,又是如何在“千愁谷”遇见李笑寒、霍行云,得知了身世和家仇。说到赵洛寒与李笑寒之事,说到霍行云之死,她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行云竟是你杀父仇人?”苗十六叹道,“想必轩主和这事也脱不了干系。只是他们都已亡故,你也不必再作纠结,他们生前待你都极好,这恩恩怨怨终是扯不清……”
冷飞雪叹道:“这次去西夏,虽未能买通‘荣耀堂’的人狙杀‘人皮画匠’,却也了解了一些真相。”
“呵,按你所说,轩主喜欢西夏公主李笑寒,”温若笑道,“如今你可不恨死了轩主?”
知他素来爱开玩笑,冷飞雪自是不生气,只是故作轻松地耸肩一笑。
“笨蛋,”温若一掌敲在她脑袋上,“人都死了,你还介怀什么!”
“是,温师叔教训的是。”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又道:“你们不是往青溪么,如何到了汴京?”
“与你们别过之后,我同温兄弟自是投奔我义兄方十三。去年以来,十三兄率众先后攻下六州五十县,沿途百姓均受苦于朝廷,皆一呼百应,投身义举。可惜乌合之众终难成气候,年初朝廷派兵包围杭州,一干义士苦战数月,早已弹尽粮绝,此站之后,节节败退。义军屡进杭州皆不胜。四月,衢、婺两州相继失守,十三兄只得率军退守帮源洞。朝廷发动攻击,七万多义士惨烈牺牲。十三兄等三十多弟兄被俘,押解行往汴梁。我与温兄弟侥幸逃脱,一路跟着北上,沿途伺机营救,多次差点得手,却总是落败。”苗十六叹道,“后来,我俩闯入京城监狱,奋力营救却只救出了十三兄之子方亳,朝廷闻之大怒,将其他义士秘密处决。十三兄终是大业未成身先死……我同温兄弟也成了钦犯,暂且躲在这里。”
冷飞雪闻言,只叹那方十三一生何其悲壮,也对苗、温二人肃然起敬。温若却轻笑道:“杀死一个狗皇帝,还会有另一个皇帝取而代之。谁又知晓这个皇帝是不是狗呢?”闷哼一声,将杯中酒悉数倒进口中。
苗十六道:“听小冷之言,阿箩如今下落不明,怕是早已落在苏天璇手里了。”
“嗯,我也只是担心这个。”她叹了口气。
温若道:“明儿我向龙长老打听打听。”
“龙长老已同灵噩一行沆瀣一气,可还会念及旧情?”苗十六皱眉道,“此人可真是猜不透。‘人皮画匠’杀人夺器,从未失手,竟在他这里翻船。剑是夺了去,可人却没杀成,这里怕是大有玄机……说起来,阿箩还是他引荐入轩的,但愿他能看在昔日情分上,对阿箩手下留情。”
“今晚我就点燃‘碧落轩’信号,若是他念半点旧情,见到那信号,便会现身相见。若是已然泯灭良知,那他朝相见,也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了。”温若冷笑一声。
苗十六笑道:“温兄弟今日是怎么了,脾气恁的大?哪位不识趣的小娘子得罪了他去?”
冷飞雪忽想起温若救下刘妃一事,便笑道:“温大哥英雄救美了,救的还是当朝皇上的妃子。”
苗十六脸色一沉,沉吟良久,方淡淡道:“原来如此。”纸扇一扬,轻轻一挑,酒杯窜上扇骨,托至温若嘴边。温若就势饮下,笑道:“好酒。”
“来,兄弟陪你再饮三千杯,醉一场。”苗十六拎起酒壶,仰头便饮。温若抚掌称妙,二人便抱头痛饮起来。
冷飞雪不知他俩何以突然如此,只觉好生没趣。坐在一旁,也插不上话。忽听温若口占一阕:“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
只听得“肠断,肠断”,她呆呆伫立,不知温若何以在这销金窟、温柔乡内伤感。
“哎,你傻站着做甚么?”温若朝她招手,“过来喝一杯。”
她乖乖过去,饮了一杯。
温若忽地对苗十六笑道:“十多年没见了,她容貌如初。”
这个“她”是指谁?冷飞雪一愣,心想,不会是今日圜丘上的那位娘娘罢!
“不枉你空念了这十余载。”苗十六道,“色衰而爱弛,真该让你看到她容颜老去。”
“嗯。”温若苦笑一声,仰头饮酒,却发现杯中已空。
“少年时,偶经‘刘记酒家’,他家的酒,香得让人舍不得走。一个多月都在那酒楼里饮酒,比酒更美的是老板的女儿刘镶,嘿嘿……”他半眯着眼,仿佛看到了酒肆中阳光下那位眼波流转的酒家女。
果然,他心中的人正是皇帝的妃子。冷飞雪暗自叹息。
“刘镶擅酿酒,她酿的酒像是浸染了胭脂,透着悠悠女儿香。她爱涂饰,喜裁衣,打扮得恍如神妃仙子。我爱她容颜,她慕我不羁,也曾执手许下一生承诺。那时,我何其迂腐,三千弱水,只晓得取一瓢,取她那一瓢。”他自嘲道,“可惜那水本不是我的,流水总是无情,女人最是杨花水性。”
温若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述他心爱的女子,总之是昔日海誓山盟,却因攀龙附凤而尽付东流。
“自那以后,他就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身了。”苗十六对冷飞雪道,“都说你温大哥滥情寡幸,我看他啊,最是专一执着。”
她倒想起昔日赵洛寒评价温若的诗句:本是痴情种,缘何学浪人?心系手里剑,偏向酒中寻。
以前不懂是何意,如今看来赵洛寒定是知晓温若的际遇,才会对其作此评价。
“呵呵,我亲眼看着那女人被八抬大轿抬进了皇宫,还无耻地蹲在宫墙上看他们欢好,*一刻果真值千金。”温若歪嘴一笑,“从此背剑走江湖,离了汴京伤心地,四处漂泊。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里都一样,那顶绿帽子是永远摘不掉啦。后来,在洛阳遇上了轩主,一见如故,从此便入了轩。”
“一见如故?”苗十六笑道,“你这德行,轩主能瞧得上?”
“都是江湖少年郎,同是满腹心事人,还不一见如故?”温若笑道,“若是他为女子,恐怕我俩早就共谱一段江湖佳话了。”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道:“温大哥你也太能胡扯了。”心里却感叹道,上天不知何时会将一个人带到另一个人身旁,总让人防不甚防,无可奈何。若赵洛寒尚在人间,这么久不见他,也不知上天安排了哪位姑娘去到他身边,他会不会爱上那个姑娘,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