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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惊慌地“哎呦”一声把木盆一丢,忙上前来,躬身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瞧见你过来,把你衣裙都溅湿了。”
楚云汐没有得理不让人的习惯,别人客气道歉,她自然下意识地说“无碍。”
女主人立马热情地拉她进屋补救:“来来,进屋我给擦擦吧。”
楚云汐想拒绝,但穿着滴水的衣裙上街总归不雅。她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她家中院子时,却发现此处似曾相识。
她随着女主人进了院子,环顾四周,她顿然醒悟:
是了,这是当初玓瓅隐居的院子。
命运真是巧合,过了这许久她又被牵引到了这里。
凄凉和感伤像从地下冒出的藤萝瞬间缠住了她的全身。不等现在女主人引导,她自己步入了原来她养伤的屋子坐了下来。女主人似乎也没有不满客人的随便,寻了块干净的手绢,直接蹲在地上给她擦拭衣裙和鞋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求自己动手,女主人则很大方地非要亲自抹去自己溅在她身上的水渍。
她不再勉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屋里还没怎么变样的摆设,想起了玓瓅。
在她恢复了楚氏千金身份之后,她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要报答她这位救命恩人。楚云汐总是这样,对别人的恩情难以释怀,若不能报恩便寝食难安。
当玓瓅欣喜若狂地迎接她朝思暮想的情郎时,见到确是已经恢复女装的她,内心便如雷击电闪,山震海啸,刹时万念俱灰。
楚云汐万分歉疚地请她原谅自己在危急存亡关头所做的隐瞒。而她只是呆坐在对面,用痴傻的眼神望着她,仿佛从来不曾认识她一样。她真诚地恳求她入府,发誓自己会用对待亲姐姐一样的热忱来照顾她。她热切的道歉和请求却没有收到她的半点回应。
她一直喃喃地默念,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以至于楚云汐真的以为她可以想通,但情爱不是道理,是无法用逻辑和思维推演出来的感情,它是不可理喻的。
于是,第二天她便没有留下任何音讯的消失了,是恨,是绝望,是逃避,还是放下执念,迎接新生?楚云汐无从知晓,她只心痛于又有一个人对她真心诚意的人离开了她的生命,留给她的只剩下满院荒芜,飘零孤寂。
她的人生似乎这种哀伤的时刻尤其多呢。那种疼痛的感觉不是撕裂身体时的痛彻心扉,而是好似被时光划破的一个难以愈合的小伤口,时不时地在你安然静默的时候刺痛你的心弦,让你时刻地沉浸在它编织无限哀愁里。
女主人收拾完东西,挨着她坐下,她还在暗暗出神。她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忽然轻声笑道:“对了,姑娘我我怎么瞧你这么面善,我们以前见过吧。”
楚云汐一愣,转头瞧她,见她头发花白,额头眼角布满皱纹,看样子也有四十多岁。她的脸颊泛着不健康的黄色,却有一双与刻在她脸上的年龄不相符的丰润双手。
“我不认识你。”楚云汐轻蹙眉头,想了一阵还是对她毫无印象。
她却敏锐的抓住了她声音低沉平缓的特点,惊喜道:“哦,我记得了,你是那个俊俏公子的小表妹。”
楚云汐对她的自我兴奋感到一头雾水,茫然无解。
“你还记得红枫乡吗?”她提醒道。
楚云汐怔忪了许久,还隐约记得那时她跟随施佳珩第一次回到长安,貌似路过一个叫红枫乡的地方,然后……她吃惊道:“你难道是红枫乡乡长的女儿?叫银……”
“银穗。”她激动地接口道。
楚云汐指着她的头顶白发,惊愕道:“居然是你?!你怎么老了这么许多,头发都白了。”
银穗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虽然外貌早已不复年轻时的风情妖娆,但一双狐狸似得媚眼还是时不时地闪过艳美的光彩。
她倒了一杯白水地给她一杯,自己则转而从桌下摸出一个酒坛子,给自己到了一杯自己酿的米酒,坐下感叹道:“说来话长了,你坐吧。难道遇见个熟人,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周围邻居都是家大院深的,整日整日地无人说话,偏我丈夫又是哑巴聋子。”
楚云汐对银穗的记忆已经模糊,只粗略记得她是个很风情的女子,是个寡妇有个儿子,喜欢勾引来往借宿的年轻公子,是以对她印象极为不好,听得她又提起丈夫二字,便带着些轻蔑的口气问道:“你改嫁了?”
银穗大约听出了她口气中的轻视,故意揶揄她道:“是啊,我都改嫁了,你怎么还没嫁给你表哥啊?”
跟她这种久经风月场的老手比,楚云汐面皮太薄,登时红霞遮脸,拉低声音叱道:“你胡说什么。”
银穗却从容大笑,挤眉弄眼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你表哥对你一往情深你应该欢喜才是,一个女子这辈子能遇到这样的男人死一万次也值了,你真有福气。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维护你发怒的样子,是真真爱你爱到骨子了。”
楚云汐正经惯了,倒也不是经不起玩笑,但底线就是名誉之事决不能浑说。她这么轻佻地玩笑,于她而言已是天大的侮辱。她本就因流言对此事颇为敏感,银穗非说的如此露骨,令她羞愤不已,瞪着一双水眸,难得露出一副凶戾的表情:“我真是疯了才随你进屋。我跟他是兄妹之情,你不知羞耻也就罢了,反用污言秽语诬陷别人。”
银穗只把她的小姐娇威当做猫咪生气一般,嘻嘻哈哈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想必读《烈女转》、《女诫》什么的都读傻了,整天一本正经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一厢情愿把人家当你兄长,可人家却想跟你做夫妻呢,我银穗见过的男人车载斗量,如果连一个男人爱慕女人的眼神都看不出来,那才是笑话呢。”
“住口,你要是再敢胡言,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她方寸大乱,以至于没经思考冲口而出的威胁之语竟带着些孩子气的执拗。
银穗忍住没笑,心道到底是大家闺秀,不过几句玩笑话,竟能气地险要翻脸。若在乡下,成亲了亲的夫人逗弄未出阁的小姑娘,弄得她们面红耳赤,最多不过啐两句,或作势打几下,闹着玩儿罢了。哪知她柳眉倒竖,双目迸射出寒厉之光,手中紧握杯子,一脸跟她有深仇大恨的神色。
她生怕对方不经逗,一气之下投掷杯子伤人,遂意兴阑珊道:“呦,生气了,着急了。好好,我不说自有别人说,我是好意,别人就指不定怎么想了。”
“你们这些人简直可恶,整日以取笑别人为乐子。”楚云汐被她暧昧挑逗之语气的着实不轻,既臊又怒,失了平日的镇定老成,慌张中却又带了几分女孩家的娇嗔。
银穗能细致到抓住她每句话语之间的情绪变化,见她恼羞成怒,心口不一的样子,越发得意:“看来我不幸言中了,有人议论你们是不。这有什么,男欢女爱是喜事,你何必畏之如猛虎。”
“我们话不投机,还是告辞了。”楚云汐纠缠不过,走为上计。
外面街上响起马车驶来的声音。
“嘘。”银穗已改调笑戏谑的神色,忽然紧张地噤声,楚云汐却不理她继续往院子里走。
银穗“哎呀”一声急忙追出去。楚云汐对她视而不见。她扯住她的衣袖,低声道:“你听对面来人了,你还是等他们马车过去你再出去为妙,让他们瞧见了,可没你的好。”
楚云汐甩开她的手,气到:“对面来人干我何时?”
银穗急着求道:“不干你的事,却关我们的事。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是不怕的,可我们夫妻只是平头百姓,可得罪不起。”
楚云汐瞧她神色间确有几分惧怕,不像是故弄玄虚,奇道:“来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反正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穿的用的,吃的带的,我们见都没见过。就连下人也比一般人家的神气。而起那家公子经常带着不同的漂亮女人出出进进。”
银穗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而后竟无意说出一个惊天新闻:“还都是来头不小的贵族之女呢。我跟他家的几个小厮混过一阵子,听说其中最地他家公子喜欢的就是山东孟氏的意味小姐,居然还是圣人后裔。”
楚云汐马上就认定她是造谣胡扯,没好气道:“孟蓼?你又是胡说八道,毁人清誉。孟小姐为人端庄持正,饱读诗书,断不会做这种下流的事。”
银穗听她一口便说出对方的名字,便知她出身不俗。又听得她不信,便拉她到门边蹲下,两人冲着门缝朝外看,低声道:“你认得她,看来你也不是一般人。我带你去瞧瞧,眼见为实,说不定你还认得她们呢。”
楚云汐想挣脱她的手,推门出去,却被她死死攥住不放。车轮声逐渐靠近。
银穗聚精会神地朝门缝外张望。楚云汐又不敢动静太大让门外之人知道她们偷窥,便气的朝门缝望了一眼,想用事实揭穿她的谎言。
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一个披着斗篷的高个男子从其中一辆马车上来。他这么热的天头上还带着帽子,看不清面容,而后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另一辆马车。车帘卷起,露出一个年轻貌美女子的脸,那女子穿着秀丽,头上戴着帷帽,帽帘翻起。男子一把搂住她的腰,跳上车去,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两人竟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调笑起来。
楚云汐惊呆了,失声叫道:“金波公主?”
银穗唬了一跳,忙去捂她的嘴,想把她拉进屋。
原本不情不愿的瞟上一眼的楚云汐,此时却拉也拉不走,她扒在门缝上,又仔细看了好几眼,在银穗的手掌里不停地闷声道:“真的是金波公主?”
门外马车走远,银穗把错愕的楚云汐连拉带扯地拽进屋,她边关门边埋怨道:你也小声点,这下你信了吧。”
她接着又笑着啐道:“那女子竟是公主?你该不是唬我吧。我以为帝王家的闺女都是清白高贵的仙女呢,敢情也和男人私通,窑子里的女人是为了活着才出卖皮肉,你说她们是为了什么,还不如窑姐呢。”
楚云汐还没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难以置信道:”金波公主尚未出嫁,一向是宫中各位贵女公主的学习楷模,孟蓼更是礼识俱全,圣上都曾赞扬她。她前些日子还曾义正词严地当众教训我,亏了我还一直内疚自责许久,她们怎能做出这种无耻之事。”
金波公主的出现,大大提高了银穗的可信度,她对她渐渐放弃了戒心,懊恼问道:“这世道我越发看不懂了,究竟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圣人之言,德行教化,枉我读了这些年的书,那些自小便深入脑海的金科玉律难道竟是些无稽之言吗?”
银穗冷哼,竟然以愤世嫉俗、愤懑不已的口气,大声呸道:“所以我说那些整日价故作高尚动不动就指责别人低贱无耻的人背地里还不知是怎样呢,那些公主贵女表面上纯洁无匹,可骨子里呢也是放荡淫奔不守妇道,还要腆着脸教训别人。因为这些人的流言蜚语就折腾自己才叫蠢呢,患难才真情,日久才见人心呢。你这个人以为身边都是些贞洁烈女呢。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家里遭灾,那些个平日标榜自己忠贞不二的女人心甘情愿给别的男人为奴为婢只为了换一口饭吃。你和你表哥谨受礼数,就算暗生情愫又有何可指摘的,那《诗经》里男欢女爱的诗多着呢,不也照样流传千古,连孟夫子都说食色人之性也。难不成你不是人,她们也不是人?”
楚云汐不以为然,反驳道:“可我不明白,情爱是多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难道不愚蠢吗?为何世人如此痴,不敢斩断情丝。我大约命不会太长,一个人死了倒也干净,无须沾染这红尘情爱。”
两人竟为此事争论了起来,银穗接着反驳:“就是因为人命不长,才需及时行乐呢。你还是丫头片子呢,根本不懂。情爱就跟毒酒一样,它是痛苦,而且是穿肠毒药。可是它短暂的幸福就值得无数傻男痴女为之奋不顾身,甘之如饴呢。”
楚云汐固执摇头:“我不明白。”
银穗坏笑,故意激她道:“你敢不敢试试?”
“不。”楚云汐回答的很干脆,“等我父亲丧期一过,我就辞别家人,回蜀南孤独到老。”
银穗望着她,以长辈教训晚辈那般语重心长道:“你以为那些被情爱所伤的男女心中除了悔恨就别无他物了。我是个过来人,我来告诉你,我们从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们也愿意再被伤一次,也好过一生跟个木头一样做个无知无觉的贤妻良母,跟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蹉跎一世。我的入幕之宾数不胜数,我今日落到这副家破人亡的下场也全拜我曾经的一个深爱的男人所赐,但我不后悔也没什么好悔的。这是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的选择。”
楚云汐对她那种自私的爱情观无情挞伐:“难道如今你还不承认这都是你奸邪淫垢所遭的报应吗?”
“报应?”银穗冷笑,铿锵有力,毫无愧意道,“试问这天下为非作歹的人还好少吗,又有几个遭了报应。就拿我那个冤家来说,当面是他主动招惹的我,我对他也不薄,我把家里的家私全都拿出来助他上京赶考,他高中派拨到我们县里做县令,他怕我们俩的事被抖出来败坏了他的名声,上任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以贪墨修堤款项的罪名将我爹爹当堂打死了。我父母死后,他对我还算有点感情,没有立刻弄死我。我就跟牢头睡,跟牢子睡,直到睡出了大牢,翠环那个小贱人听说我们家里遭了难,居然逃了,其它亲戚也纷纷跟我们撇清关系,我儿子就这么在家里给饿死了,我无处可去,就到窑子里卖身。遇到了这个聋子说要娶我,我也累了,就跟了他。别看他其貌不扬,只是个木匠,还挺有本事。在长安还有店铺身家,我这才有了个家。你看这些年折磨的头发也白了,人老了二十岁都不止。”
“你害死了的父母儿子难道不愧疚吗?”楚云汐愤慨道。
“我父母儿子是那个混蛋害死的,不是我。我对他真心实意,我助他进京赶考难道也是错?”
相比于薄情郎的无情无义,银穗毕竟也是受害者。楚云汐被她的锋芒之言逼地有些颓败之意,又于她惨痛经历中深感人世冷暖的刻薄,无力叹道:“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即便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无论他是欺骗我也好,是真心的也罢,至少我曾经快乐过,不枉活着一回儿。”银穗却依然坚定。
“若我是你再不活着。”楚云汐出神道。
银穗却站直身体来,以一种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姿态,高声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命贱如草的人有多能活。谁没有父母兄弟,谁没有生老病死,可是我们没有功夫伤春悲秋。家里有人死了父母,还是要吹吹打打办喜事,还是要继续耕田种地,不是我们没有心,不会痛,是因为要活着。不延续后代就没人劳作,没人劳作就没有饭吃。你们这些公子小姐可以为了尽孝一守就守三五年,可我们不行,没人会供养我们。你们可以一赌气不嫁人,终老一生,也不会饿死,我们却没有选择,不嫁人就没饭吃,就要死。所以情爱对农家女简直就是奢侈,而我能享受到,这就是天赐的福气,你懂吗?”
听完银穗的一番话,楚云汐竟有些哑口无言,一时晕晕沉沉,不辨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