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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内忽然静得可怖,店小二早已吓得缩在柜台,大气不敢吭。只听得角落中传来那驼背老人砸吧嘴的响声,那老人酒足饭饱,又打了个响嗝。
两名黑衣帷帽的外乡人缓缓走向赵洛寒,一个女人,一个独臂男子。满屋子弥漫着杀气,众人皆屏息不动。
那女子摘下帷帽,竟比方才那瘦小姑娘更加清丽动人,眼波如秋水映月,红唇似朱砂一点,举手投足间竟似有丝仙气。她冲赵洛寒笑道:“别来无恙。”又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冷飞雪,又道:“对小冷姑娘的偏爱还是一如既往,不加掩饰啊。”
“苏教主向来可好。”赵洛寒淡淡道。
明明是生杀场上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却波澜不惊。
怎么是苏天璇?冷飞雪心下大惊,晶儿姐姐如何会同她在一起?“晶儿姐姐,你怎么、怎么和她一道?”心里一急,说话也不利落了。
“数日不见,小冷姑娘你这舌头怎么打结了?”苏天璇笑道,“我不惜重金,全武林通缉你这宝贝舌头,如今可不要打折了?”
冷飞雪翻了个白眼,并不接话。
“可看清楚了,这里没有你的‘晶儿姐姐’,只有‘玉真教’的吕玉衡。”苏天璇指着晶儿道。
原来那晶儿正是“玉真教”弟子吕玉衡,她自与冷飞雪分开后,一人孤身流浪,饥寒交迫时偶遇苏天璇。苏见她乖巧可人,便将其引入“玉真教”,成了灵噩道人的入室弟子。谁亦曾料到,时隔多年,冷飞雪与她二人重逢竟已各为其主,势不两立。
那吕玉衡冷冷道:“小冷姑娘,你我既各自有了栖身之地,也算天地造化,以前的事便不要再提。”
冷飞雪愣愣地看着她,竟再也找不到半点“晶儿姐姐”的影子,心内无比失落。
“龙虎帮”一众弟子方听明白了,原来这三个黑衣人是“玉真教”的,怪不得才说了“玉真教”苏州分教被剿,那女子便出手伤人了。
阿箩见不得苏天璇嚣张跋扈,便对赵洛寒道:“咱们何必同她废话,直接杀了,替洪护法报仇。”
赵洛寒轻轻摇头。又听苏天璇道:“你们也莫要着急杀我,贵派白轩主和龙长老已有意与我教冰释前嫌。家师亦有命,应以大局为重,先联手消灭‘人皮画匠’,过往恩怨日后再一一清算。”
赵洛寒原想,当日自己捅了苏天璇一刀,砍下陈天玑一臂,又逼得这二人与吕玉衡坠下悬崖,如今三人活得好端端的,想必要来寻仇,自己此时元气大损,不敢保证能应对三人之合力。如今听她一言,反倒落个轻松。
“这几个是‘碧落轩的’?”“龙虎帮”弟子纷纷嘀咕起来。
苏天璇闻言故意大声道:“赵轩主,合盟之事且考虑考虑罢!”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长安柳”赵洛寒,真人竟比传闻中的年轻好多。
“龙虎帮”何长老箭步上前,冲赵洛寒拱手道:“赵轩主,久仰大名!”身后弟子亦拱手见礼。赵洛寒遂起身回礼,寒暄一番。
“哎呀,小哥,对不住了!”忽听得一声沙哑的叫唤。原是那驼背老人饭饱后起身要走,却因年事已高,喝了酒自是昏头转向,不巧撞上了“龙虎帮”的一名弟子。那弟子得理不饶人,又见是个好欺负的,便高声吼道:“老不死的,眼睛被鸡屎糊了,不叫你家崽做好寿衣躺棺材里,跑出来灌什么黄汤?”
“是,是,是!”那老汉佝偻着背,不住道歉。
冷飞雪见那老人可怜,忙上前搀扶,轻声劝道:“老爷爷,你别理那人,快些回家去吧。”老汉眯缝着眼,看了看她,笑道:“你这小女娃良心倒好,只是我无家可归,也无钱结账,不如你替我付了酒钱?”
“哟呵,老不死的没钱还想吃霸王餐?”那“龙虎帮”弟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打听打听,这方圆百里的客栈都是‘龙虎帮’罩的?”
“酒钱而已,又有什么难的?只是你年纪大了,不好这么大张旗鼓的吃白食。”冷飞雪从怀中掏出钱袋,递给那老人。
老汉拿了钱,笑嘻嘻地往柜台结账去。那“龙虎帮”弟子故意为难,冷不丁伸出腿,将那老人绊倒在地,一时众人哄笑不已。冷飞雪扶起他,又听一人道:“小女娃子少管闲事,一边呆着去!”
她被那人一推,险些摔倒,不由火起,上前便要和那人理论。那人蛮不讲理,说了几句,便要动粗。冷飞雪拔出腰间佩剑,准备御敌。“龙虎帮”何长老见那冷飞雪与赵洛寒同行,不敢得罪,忙厉声喝住手下。
“姑娘,犯不着为糟老头子拼命啊,”老汉笑道,“天晚了,我先上楼睡上一觉,你们自便,自便。”说着,他缓缓朝楼上客房走去。他这一走,冷飞雪也无心同那“龙虎帮”弟子纠缠,悻悻收兵。
众人见再无热闹可看,便一一散去。赵洛寒瞪了一眼冷飞雪,告诫她日后少管闲事。冷飞雪忙赔笑道:“轩主,我没银子了,以后得跟紧你和阿箩姐姐了。”
“下个路口就把你卖了。”赵洛寒面无表情,径自上楼去了。阿箩边笑边掐小冷的脸颊,道:
“我来称称斤两,够卖多少钱?”
话说赵洛寒三人要了三间客房住下,苏天璇一行亦在此家客栈打尖。是夜,冷飞雪裹着被子正睡得香,忽听有敲门声,心里纳闷会是谁。拖拖拉拉半天,她才披上衣服开门,却是赵洛寒。
“轩主?”她忙让了进来,点上灯。
赵洛寒四处看了看:“你倒好,没心没肺,睡那么死,苏天璇可就在隔壁等着割你的舌头。”
“她不是说暂时放下恩怨吗,”冷飞雪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轩主你也不睡。”
赵洛寒心里叹道:要不是如今没十全把握护你等周全,我也不致睡不着。
“再说了,有轩主在,她能奈我何?”冷飞雪笑道,“跟着轩主有肉吃,跟着轩主睡得香。”
“呆子。”赵洛寒笑了,伸手摸她脑袋。她将头一偏,并未躲开,却将脸蛋凑到他手掌,蹭了一蹭。他倒像触电般收回手,道:“做什么!”
“我在学飞雪啊,每次我摸它,它就这么蹭我,”她道,“有时还会舔我的手心,很是舒服。”
“飞雪……”赵洛寒若有所思,忽又责备道,“也不见长进,好端端的学狗。”
“我哪里不长进了?今儿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她无不得意道,“要不是我护着那老人家,他可不就受恶人欺负了?”
赵洛寒也怠懒同她争辩,笑着便要出去。忽听隔壁有门窗开阖声,不由脚步一顿。那苏天璇换了一身俗家装扮,杏红长裙,外罩银白纱衣,月色下更显朦胧别致。她见赵洛寒从冷飞雪房内出来,脸微微一红,倒像撞见什么不堪之事。
“苏教主好兴致,这么晚不睡,莫非见今晚月色大好,想要登高赏月?”赵洛寒道。
苏天璇本因偶遇赵洛寒,心思萌动,辗转难眠,此刻却见他从别个女子房中出来,不由生了无名火气,只道:“扰了赵大轩主幽会的雅兴,实在抱歉。”
“幽会?”他笑道,“和谁?你么?”
“哼。”苏天璇一甩衣袖,使了个轻身功夫,飘飘然往对过屋顶去了。
赵洛寒迟疑片刻,却见冷飞雪从门后探出脑袋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疑惑道:“看什么?”
冷飞雪叹了口气:“温大哥、沈姐姐他们以前说了我还不信,如今我也觉得……觉得苏天璇喜欢你。”
赵洛寒见她穿得单薄,便要赶她进屋,她却不依不饶:“可她害死了洪伯伯,你可千万别和她一起。”
“这种事情,可说不好。”他笑了笑,回头瞥见那苏天璇独自坐在屋顶观月。
冷飞雪低头不语了,正要阖门,赵洛寒却抵住门,定定看着她。月色恰好,云水如注,银盘辉映,面若春花。他蓦地想到,彼时于赶尸队中,触她鼻息,误以为她已死,一时竟是前所未有之无助。想他混迹江湖数十载,生杀予夺,大起大落,竟无一阵仗比得过那一次。若是她当真死在自己面前,他亦不知应如何自处。起初或因霍行云之故,怜其孤苦,加以照顾,不想如今却难以脱身,抑或无处释怀。又念及自身元气大伤,怕日后无法护她周全,不免神毁心伤。
想到此处,他不禁伸出手指,在她额头轻轻点了一点,伴随一声悠长叹息。冷飞雪见他神情古怪,哪里晓得他心中所想,只当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便好言道:“轩主别见怪,你愿喜欢谁就去喜欢,哪怕是苏姑娘也好。”此话一出,她竟觉颇为别扭,忙推开他,将房门关了,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
赵洛寒一时受了闷气,更是难以入眠,索性跃上屋顶,同那苏天璇一道赏月。苏天璇心下欢喜,找了话题与他倾谈。他倒也不冷不热,一一对付。
“说来也奇,我与你本是水火难容的仇敌,我杀你挚友,你杀我同门,且又捅了我一刀,如今却能并肩坐于此处,赏月谈心,这算不算是……孽缘?”苏天璇乃女中豪杰,倒丝毫不做作。
“孽是肯定,缘倒未必,”赵洛寒拧眉道,“赵某可当不起。”
“你心里只有那个人?”苏天璇嗔道。
“这话可奇了,我心里装了很多人,不知你说的是哪个?”他于屋顶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见他似乎不像以前那般冷漠,却有种要舍一切而去的落寞。“不是冷飞雪么?”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他声音中辨别。
“嗯。”意义不明的一个字。尾音还微微上扬,像是在反诘。
“是她?”穷追不舍。
赵洛寒心想,这些女子为何总爱问这些无聊问题,沈千柔如此,苏天璇也是如此。叫他如何答?恐怕他连自己也不知究竟系钟情何人,怎样才算动情动心。
“你个大老爷儿们还忸怩什么?说出来又不会死!”她红着脸道,“我、我都不怕告诉你,姑奶奶我看上你了,哪怕你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哪怕我是半个出家人,哪怕明知你恨透了我,我还是喜欢。”
赵洛寒见她野蛮乖张,又羞得满脸绯红,甚是可爱。他笑道:“你若答应,从此不再找小冷麻烦,我便告诉你。”
“那可不行,你若喜欢她,我便要追杀她到天涯海角。”她冷哼一声。
“若不喜欢呢?”他翻了个身,正对她的脸。
她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过了半晌才道:“那姑娘便放她一马。”
他点头道:“苏教主定要遵守诺言。我与她并无任何情爱瓜葛,只有同门之谊,她年纪尚轻,有的是大好年华,还不至同我这老人厮混。”
“果真?”她惊喜道。
他道:“话已至此,信不信在你。”
她不再多问,只兀自笑起来。
他奇道:“笑什么?”
她道:“你对冷飞雪好,是因同门之谊,若你我成了同门,想必你也会那般待我。我倒希望我们两派能合并了,那时我还可以喊你一声‘赵师兄’。师兄师妹,真真不错。”
赵洛寒皱眉轻叹:“合并……那是你们的事了。”